他年輕貌美,朝服整齊鮮亮,足靴一塵不染,正是才入翰林院不久的美男子馮铨。“魏公公可能不記得小生,小生馮铨,曾在張鳳翔大人府上一睹魏公公風采,記憶猶新。”
沒想起來,但魏四仍向西李告辭,引他來到客廳。王安給魏四重新分了住處,有内外屋,外屋便成爲客廳。小兔子識趣地給馮铨倒茶。
“不知馮翰林來尋魏四所因何事?”魏四對這位花樣少年的到來感到疑惑。
馮铨年紀雖輕,口才卻已了得,“小生聽聞皇上爲公公賜名,特來賀喜。”說完,指指放在案上的禮物。
魏四淡淡地道:“皇上賜名本屬平常,何喜之有?馮翰林就直說因爲何事吧。”
馮铨見他直截了當,不再吞吞吐吐,苦笑道:“小生是爲家父之事而來。”這個少年果然英俊,苦笑時的模樣令人情不禁生憐。
“你父親?”魏四一下子沒想起。
“家父馮盛明。”馮铨道。
原來是他,魏四頓時想起。“你父親怎麽了?”
馮铨擔憂地道:“家父一心報國,便随楊鎬大人前往遼東。誰知戰敗,楊大人也螳螂入獄,然家父仍在遼東任職。小生心憂,想讓家父調離,卻苦無門路。想起與魏公公曾有過一面之緣,特來相求。”
“我隻是慈慶宮内一個小太監,如何幫得上忙呢。”聽他說完,魏四已猜出定是馮盛明因爲楊鎬入獄,之後在遼東仕途危急,讓他兒子在京找人疏通的。
“公公有禦賜折扇,曾被皇上賜婚,現又賜名,深得皇上厚愛。若公公說幫不上忙,還有何人幫的了呢?”馮铨恭維道。
“魏四無權無勢,你說的那些都是皇上一時興起的恩賜,并不能說明什麽。”魏四仍堅決拒絕,“我覺得你應該去找一謝相關管事的官員,或許能成事,不要把精力花在我這個小人物身上。”
魏四的斷然拒絕,讓馮铨的粉面漲得通紅。父親在信中專門提到魏四,所以他才來的。
“我還有事,便不留馮翰林了。”魏四站起。
馮铨隻好無奈離開,走出慈慶宮時,小兔子追上,把禮物還他。“魏四哥說無功不受祿,你還有很多地方需要這些,還是拿回吧。”小兔子把魏四的話重複一遍。
馮铨拿出小鏡,整理下發髻等,提着禮物前去司禮監,去找父親囑托的另一個太監,盧受。這位可是大太監,一定能成。
盧受來者不拒,欣然答應,接下禮物。馮铨很高興地離開,把盧受和魏四一對照,不由對魏四生厭。
王安卻對魏四越來越喜歡,慈慶宮内許多事都交給他,漸漸對魏朝冷落。
魏朝起初未有什麽,可慢慢對魏四産生反感,甚至忌恨。
萬曆經過全力搶救,身體略有好轉。這時的他似乎有了天命召喚的感覺,同意了外廷官員的請求,谕旨福王即日前往屬地洛陽。
鄭貴妃本要在萬曆面前大哭大鬧一場,但見他的身體狀況,斷了這念頭。她對萬曆的愛不容置疑,是真誠的,是真真切切的。
她強忍着悲痛送走兒子,全心全意地撲在萬曆身上。他必須活下去,他是大山,是大樹,是一切的保障。
這座大山終要倒塌,這棵大樹終要斷裂,萬曆的病又出反複,太醫院的禦醫們又開始忙碌不停。
内宮、外廷有些慌亂,雖然早習慣萬曆的不管不問,但這人若真不在了,便會不習慣的。
太子朱常洛不用說,一日數次去問安,若不是鄭貴妃一直陪着父皇,他根本不願意離開。
外廷官員們也想觐見問安,可現在連方從哲和葉向高也難見一面。
内廷的田義和陳矩還算幸運,每日都可去禀奏,順便看望一眼。
魏四也想去見,可身份擺在這,隻好忍住,遙祝這位史上最懶惰的皇帝能夠渡過難關。可當楊留留和尤三妹同時提出要面聖時,魏四不好拒絕,隻好說去試試。
三人是晚些時候來到寝宮外的,王朝輔在魏四的哀求下,勉爲其難地答應願意去通報。
萬曆滿臉蠟黃,正坐龍椅上回想往事,鄭貴妃陪着坐他身旁。
“皇上,魏忠賢求見。”王朝輔說的是魏四大名。
萬曆一時糊塗,“魏忠賢哪個?”
王昭輔補充道:“慈慶宮魏四。”
一聽慈慶宮,鄭貴妃不由聯想到被逼離宮的兒子,臉色難看地道:“皇上需要休息,不見。”
哪知萬曆露出笑容,“難得有人對朕胃口,聽他講講故事倒也不錯,喚他進來吧。”
魏四、楊留留、尤三妹進入跪拜。
“平身吧。”萬曆笑嘻嘻地望着這“天作之合”,這可是他的得意之作。
“聽聞皇上龍體欠安,她倆十分挂念,一定要來問安,還請皇上和貴妃娘娘勿要怪罪。”魏四解釋。
尤三妹、楊留留忙問安。
“呵呵,魏四,朕賞你的兩位夫人,還滿意吧。”萬曆得意洋洋。
鄭貴妃蔑視的目光掃過,“哼,一個閹人,想滿意也不成啊。”
魏四臉色鐵青,這句話刺到他的痛處。
楊留留替他解圍,“留留入宮專門帶上箫,不知皇上是否有雅興聽一曲?”
“好呀。”萬曆拍手叫道。他似乎又回到曾經的風流潇灑。
留留拿起紫竹箫,便立着放到唇邊,奏起。
箫聲如訴,婉婉動聽。時而似有寒風的淩冽,時而又有傲骨寒梅的清美,是她爲魏四那首《詠梅》編的箫曲。
突然間樂聲豁然開朗,歡快流暢,讓人不由地想起百花盛開的春天。最後曲風變得恬靜舒适,是無怨無悔,是坦然安詳,如同暮年老人欣慰的微笑。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曲畢,萬曆情不自禁地吟道。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從中笑。”與此同時,魏四也在心裏吟着。他感激地望向留留,這才是他想要的曲子,最符合詞中意境的曲子。
“倒還動聽。”鄭貴妃也不由地稱贊。
“謝貴妃娘娘。”留留有禮貌地還禮。
萬曆的目光停在魏四身上,“魏四,你能再把那首詞詠給朕聽嗎?”
魏四怎敢拒絕,吟誦起來。
箫聲和詞讓萬曆感慨萬分,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還要做很多事。隻有去做這些事,他才不會抱憾離去。但還有時間,還有氣力去做嗎?
“皇上,奴才結束了。”見萬曆久久未說話,魏四道。
萬曆陷入沉思,仍無反應。
鄭貴妃開口,“皇上需要休息,你們退下吧。”
次日清晨,田義與陳矩便被萬曆叫來。萬曆口述,兩人代書,整整一日,萬曆最後一封诏書完成。很長很長,這其中有他曾經的輝煌,曾經的英明,也有他的過失。
田義和陳矩聽着,心中很是高興。這是皇上的忏悔書,更是對許多政疾的糾錯。
“這诏書由你倆保管,不可對外洩漏一點。”萬曆的語氣很嚴肅,“朕隻要活在世上,這诏書就永遠不許宣布。”
兩人忙跪地高呼“萬歲”,以表示萬曆永遠也不會歸西。
萬曆是突然想通的,在昨夜又一次聽到那首《詠梅》後。他是史上第一怪皇帝,也是最要面子的皇帝之一。他知道自己的許多錯誤決定,他也知道這些帶給整個國家的影響,他很自責。但他決不會在生前承認自己的錯誤,向文武百官低頭。
他曾史無前例地用絕食來獲取勝利,他曾史無前例的的用十幾年不上朝來證明自己的才幹,他曾給太監賜婚,他曾去莳花館聽曲,他曾……
好吧,關于這位史無前例的皇帝事迹便不再叙述,畢竟在臨死前,他的忏悔是真誠的。
十日後,他駕鶴西去,離開他的大明王朝,離開他的黎明百姓,離開他用一生對抗的朝廷。
一直憋屈的朱常洛在父親去世後雲開霧散,登基就位,國号泰昌。次日便下聖旨,完全按照父皇的遺诏開始新政:大力發放帑金,各部各科增補官員,罷黜久被诟病的礦稅制度……
朝廷内外高聲贊揚新皇的英明,大呼終于盼來明君。
一朝天子一朝臣,外廷的官員變化還未出現,内廷已開始顯露。
田義以年老多病爲由懇請退休出宮而去。他說的是實話,勤勉實在的他在第二年便去世。
陳矩履行諾言,自請去看護梅園。新帝同意。
這兩人一去,盧受順理成章地成爲司禮監掌印太監,兼管東廠,成爲内監第一人。王安進入司禮監,爲秉筆太監,雖在盧受之下,但以他與朱常洛那非同一般的主仆關系,誰人敢小瞧。
魏朝揚眉吐氣的日子也來到,在王安力薦下,劉若愚進入司禮監,魏朝一步登天,成爲禦膳監的實際“總管”。他的資曆不夠,還不能任掌印。
隻是魏四似乎沒什麽變化,一如從前,負責照顧西李選侍和三歲的小皇子朱由校。你看,連朱由校也升級了,由“皇孫”升級爲“皇子”。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魏四并不急躁,因爲他知道這位新帝的壽命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