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走過,卻聽到身後人聲嘈雜,不覺停下轉身望過去,是盧受帶着一群東廠廠衛到了張铨跟前。
“你是何人,跪在宮門,影響皇宮正常秩序,快些離開。”盧受尖利的嗓音響起,他是奉鄭貴妃懿旨來的,張铨跪宮門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鄭貴妃不想萬曆剛剛好轉的心情因這事而低落。
張铨挺直腰身,“公公,下官是禦史張铨。如今國難當頭,遼東危如累卵,而皇上仍高卧深宮置萬機于不顧。遼東用兵所用匪人,又不急發内帑以助軍興,反而向天下加派遼饷,怎還了得。張铨身爲臣子,豈能坐視不理。”
“放肆!”盧受怒喝。
張铨毫不畏懼,繼續道:“遼東事發以來,皇上處理國事屢有缺失,若不及時匡正,必将釀成大禍、危及社稷。我要親見聖上指陳利害,懇請皇上修正,力挽大廈于将傾。請公公代爲禀報。”
盧受聽得火氣沖天,“無名鼠輩,信口雌黃,豈能容你!”說着,手一揮,“掌嘴。”
張铨還未反應過來,那幾位廠衛已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哪還管是掌嘴還是掌身子。
路過的人紛紛駐足,遠遠觀望,魏四也回轉過來,痛惜地望着挨打的張铨。
可别忘了張铨的奏折是插在頭上官帽上的,帽子被打飛很遠,那奏折被甩出。
其實張铨也曾學過武藝,自保還是可以的,但由于長時間跪着,雙腿發麻,酸痛僵硬,想站起來卻不成,隻好跪地揮臂左右遮擋。
魏四本不願多事,可眼前這情景讓他實在看不下去。他向前幾步,撿起張铨的帽子和奏折,走過去到盧受面前,“盧公公。”
“魏四?!”盧受一眼認出,不解他過來作甚。
魏四輕聲道:“此人乃朝廷命官,若出了人命,公公不好交差。依魏四所見,就罷手吧。”
盧受俊目閃動寒光盯着魏四,“你個小奴才也敢管雜家的事!”
“奴才不敢。”魏四忙道,“奴才是爲公公着想。”
“不用。”有鄭貴妃撐腰的盧受根本不用考慮如何交代。
魏四隻好閉嘴。
這時,有幾名官員望見,跑過來對那些廠衛大喝:“住手。”然後就拉開他們。
“你們無辜毆打朝廷命官,還有沒有王法了?”聲如洪鍾,正是脾氣火爆的楊漣。
魏四望過去,除了楊漣、左光鬥、劉一璟外,還有孫承宗。孫承宗是太子朱常洛的現任老師,常去慈慶宮,故魏四識得。
内廷與外廷緊張的關系在這段時期尤爲明顯,相互看不起,相互謾罵是常有的事。盧受見有官員來到,不願與他們糾纏,當即下令,“回宮。”
望着這群太監的背影,楊漣一口唾沫吐地,“呸。”
“哈哈,想我張铨熾熱忠心盡爲我大明朝,皇上不肯賜見,卻被宵小之輩**,可笑啊可笑。”張铨跪地仰天大笑長歎,模樣十分凄慘。
“張大人何苦如此!”那幾位跟着相勸。
張铨低頭不語,污穢滿面,衣衫已破碎,讓人不覺同情。
幾人又勸他趕緊起來,勿要再做這無用之功,可他不答話,跪地不起。楊漣四人在那左右爲難,不知如何是好。
魏四想了想,走過去,将帽子和奏折往他面前一扔,冷冷地道:“就算你跪到死,皇上也不會見你的。”
“你這人爲何這樣說話。”楊漣怒喝。一見是魏四,不覺一愣。
“魏四。”左光鬥和劉一璟也認出。孫承宗雖常去慈慶宮,但與魏四隻是照面,尚不知是哪位,不由打量起來。
張铨苦笑一下,終于開口,“那我就跪到死。”
“那你的跪還有何意義?能解救遼東嗎?”魏四反問。從方才他與盧受的争辯中,魏四知道他是爲遼東之事而要面聖。
張铨無語應答。
那四位也不再說話,因爲他們覺得魏四話有道理。
道理在後面呢。魏四又道:“世人的人都有一種秉性,叫逆反心理。張大人也是如此,别人越是讓你不要跪着,你便越是要跪着。皇上是天子,更是人,他也有這心理。你越是要見他,他越是不想見你,所以不論你是跪着還是站着,都不會打動他。”
“你怎知皇上是這樣?”問話的是孫承宗。
魏四笑了笑,“皇上不僅是這樣,而且逆反得更強烈。國本之争這麽多年因何?按祖例,這是順理成章之事,但當大臣們紛紛催促皇上早立太子時,他便一次次往後推。”
劉一璟搖頭反駁:“那是因爲他喜歡福王,而太子乃宮女所生的緣故,似乎與你說的什麽逆反心理毫無關系。”
“魏四覺得任何人做任何事,心理才是關鍵,其他都是外因。”魏四道。
“什麽内因外因的,别扯這麽多。”楊漣在旁不耐煩地甩袖道。然後彎腰向張铨,“張大人,本官覺得魏四說得也有些道理。你就算跪到死,也見不到皇上,根本沒有意義嘛。”
“是啊,張大人,還是起來吧。”另幾位跟着相勸。
張铨不是笨人,知道再跪下去也無甚作用,望着面前的奏折,猶豫起來。
左光鬥見他眼神在奏折上,明白過來,“張大人可以交給葉大人,代爲上禀便可。”
“隻怕不會到皇上那。”張铨擔憂地道。
楊漣望向魏四,“魏四,皇上破天荒地給你賜婚,想必你與皇上走得極近。你可否答應張大人親手交與皇上?”
張铨不在京城,不知魏四賜婚之事,望着他宮人裝束,疑惑不已,“賜婚?”
“哈哈,張大人你不知道吧,這位便是皇上賜婚第一太監魏四。”孫承宗笑道。
張铨擡目仔細打量魏四片刻,拿起奏折,“你可願幫本官親手交給皇上?”
這?魏四猶豫未接。我哪知道能不能見到皇上啊。
“你若不答應,我就跪地不起。”張铨轉而威脅。
“你就答應吧。”那幾位對魏四道,不斷使眼色。隻要能讓他不再跪着,就算給不了也行。
在衆人殷切的目光下,魏四接過奏折。方才被打落地的奏折有些亂,魏四稍微整理時,随意看到幾句,驚道:“此奏折萬萬不可給皇上。”
“爲何?”楊漣幾人急切問道。
“會給張大人召來殺身之禍。”魏四并非危言聳聽,曾有數名官員直言進谏被萬曆所殺。
“哈哈,隻要皇上能看到,張某人就算送命又如何?”很顯然張铨已有送命的打算。
魏四搖頭便要将奏折送回,“魏四不願做此事。”
“哈哈,又與你無關,你怕甚!”張铨大笑,“你拿給皇上便是,我會跪在這一直等結果。”
“張大人……”那四人便要開口相勸。
“諸位無需再勸,張某心意已決。”張铨很是堅定地道。
“魏四,我看你還是盡快把奏折給皇上吧。”孫承宗見他如此,想遲來不如早來,對魏四道。此次遼東經略之争中,他是東林人推出來的人選,就是因爲他頗有謀略,做事果斷,性情豪邁,很得大家敬佩。
魏四已無法推辭,連忙進宮去向乾清宮,希望能盡快面聖。
殿門小太監去通報後,王朝輔出來面帶微笑看着魏四,“魏四,你終于來了!”
魏四聽出點什麽,忙問:“王公公的意思是皇上曾提過奴才?”
“就前幾天吧,皇上突然問起雜家你怎樣了。雜家說去喚你來問問,皇上說你要來自會來的。”王朝輔笑着說起緣由。
聽到這話,魏四心裏更是忐忑不安,因爲他知道手中的奏折将會完全把萬曆的好心情打碎。而皇上會不會遷怒與我呢?
也許不會吧?
魏四一走入,抽完大煙的萬曆滿臉是笑地望着他,“魏四,你還記得朕啊?”
“奴才時時刻刻都記得皇上。”魏四跪拜高呼。
“魏四,那你還記得本宮嗎?”說話的是坐一側的鄭貴妃。
“奴才拜見貴妃娘娘。”魏四又忙向她行禮。
鄭貴妃一聽,面露不悅,“你的回答爲何兩樣?”
萬曆又來勁了,“是啊,你說時時刻刻記得朕,卻不回答朕愛妃的問題。魏四,說,爲何?”
這道題對魏四太簡單不過。他很鎮靜答道:“貴妃娘娘時時刻刻都在皇上心裏,所以魏四在回答皇上問題時已把答案說出。”
“哈哈,愛妃,我說這魏四是怪才,這下你相信了吧。”萬曆龍顔大悅。
鄭貴妃笑顔滿面,顯然很滿意魏四的回答。
“魏四,今日怎會想起來見朕?”萬曆好奇問道。
魏四緩緩答道:“魏四一直想見皇上,但知道皇上最近操勞國事,十分辛苦,不敢打擾,隻好一直忍住不來。”眼前的萬曆确實比以前蒼老許多,臉上即使帶笑也似有暗影籠着。
萬曆點點頭,道:“那今日有什麽重要之事,不等朕喚便來呢?”
該來的遲早要來。魏四高舉奏折,“奴才在宮門遇見一人,他托奴才将這奏折給皇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請皇上批閱。”
接下來會不會是暴風雨呢?如果是,就讓它來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