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魏四因事出宮,在宮門處見一人須發皆白,卻脊梁直挺,披盔戴甲,昂首擴胸,毫無老态。在他身後,是兩親兵,其中一人執柄長刀。
“劉老将軍。”魏四向前恭敬行禮,此人正是在重慶府有過幾面之緣的劉铤劉大刀。
劉铤應了聲,打量良久,卻未認出,“你是哪位?”
魏四笑着自我介紹,“在下魏四,曾在重慶府監衙見過劉老将軍。”
“哦,想起來了,你是魏四。”劉铤想起來,但依舊憂心忡忡,毫無悅色。
魏四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這時陳矩匆匆過來,向劉铤拱手道:“劉老将軍,皇上不見,并讓你盡快去遼東赴任。”
當陳矩向萬曆禀報劉铤已到京城,請求面聖時,萬曆一擺手,“令他盡快前往遼東,在京城瞎耽誤什麽功夫。”
楊鎬走時都未見到皇上,隻能向空空的皇座伏地叩拜。皇上還會見你嗎?
劉铤很是失望,苦笑着向陳矩還禮,“多謝陳公公。”然後,大踏步離開。
“奴才拜見陳公公。”
陳矩側目,見是魏四,不覺一愣,“你這是?”
“魏四爲慈慶宮出宮辦事,恰好遇到劉老将軍。”魏四答道。
“哦。”陳矩又望眼劉铤健壯的背影,“去做事吧。”說完便回宮。
魏四加快步伐,趕上劉铤三人,“劉老将軍。”
劉铤的神态略顯滄桑,停下轉頭,“何事?”
“當日在重慶府,虧有老将軍傾力相助,魏四才幸免于難。”魏四面帶笑容道,“現今老将軍來到京城,魏四自當備份薄酒,以示誠意。還請老将軍勿要推辭。”
心情很差的劉铤正想着痛飲呢,随即道:“好,老夫随你去。”
招待劉铤可不能馬虎,魏四選在重賓樓。
“兩位大哥也一起坐下吧。”雅間内,魏四招呼劉铤的兩位親兵。
兩人立在劉铤身後一動不動。劉铤下令:“從清晨到現在也未用食物,坐下吃點。”兩人立刻坐在一側,那位抱着長刀的親兵仍抱着長刀,一刻也不離手。
“老将軍治軍嚴明,果然名不虛傳。”魏四贊道。
劉铤擺手道:“不足爲奇。”說完,自顧痛飲三杯。
“老将軍這是要去遼東?”魏四跟着舉杯飲盡,問道。
劉铤重歎一聲,“老夫有心殺敵,可兵部隻允我帶一千川兵,實在可惡。老夫想當面向皇上禀報,卻不得見,實在讓人心焦。”
原來是因這事。魏四安慰道:“兵部自有他的調度,老将軍也不用着急。皇上嘛,也許早有英明決斷,故不見老将軍,也不用心憂。”
“英明?哈哈。”劉铤又連飲數杯,譏諷道,“讓老夫聽令那庸才楊鎬,真是英明哪。”
多年前朝鮮戰争蔚山一戰中,劉铤率五千川兵沒有及時到達支援,被楊鎬認定爲失敗的主因。劉铤自不服氣,認爲是楊鎬無能,未能堅守到援軍到達。兩人自此結怨。
見他情緒低落,魏四不再言這事,轉而問起秦良玉。
“咳,若良玉這丫頭的白杆軍能跟随老夫,在山中作戰,勝算又多許多。”魏四的話沒起到作用,反而增加了劉铤的失落感。
魏四隻好不再說什麽,不斷邀酒。
直到劉铤醉意闌珊,兩人分手。魏四望着劉铤挺拔的身軀漸漸遠去,想起穿越前學明史時那場著名的戰役:薩爾浒之戰。那場大戰,明軍慘敗,主力盡被殲,劉铤壯烈陣亡。自那之後,明軍再未有過對大金的攻擊,進入防禦,此戰成也爲明滅清盛的前奏。
這會是最後的分别嗎?魏四感覺很無力。他隻是皇宮裏底層的小太監,他根本無法染指國家大事,甚至連議論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劉老将軍,一路走好!他默默祝福,轉身去向珠市口辦事,辦他一個小太監該辦的事。
王安近日身體不适,而魏朝忙着自己的布鋪,于是找到魏四,讓他代爲去布鋪一趟。來了批朝鮮布,需要查收。
魏四望了眼隔壁的“雨婵堂”,又排了很長的隊伍,都是婦女。進入布鋪,掌櫃急忙相迎,“客人已到。”魏四代王安來過幾次,辦事細緻周到,掌櫃很佩服。
客人是朝鮮商人李浩敏,雖有五十餘歲,身闆卻很硬朗,漢話很是流利。見是不相識的年輕人,問道:“王公公呢?”
魏四很有禮貌地行禮,“在下魏四。王公公身有不适,托魏四代爲招待李老闆。”
“哦。”李浩敏略帶失望。
魏四看出他擔憂的深情,微笑道:“李老闆放心,王公公已有交代,魏四深知你倆交情深厚,會盡力幫助的。”
李浩敏“哈哈”笑道:“挺會說話。好,貨在後院,請去查收。”
來到後院,見兩車布匹旁立有夥計,卻有一年輕美麗女子身穿白衣粉色長裙的朝鮮服,頗爲突出。
魏四疑惑問道:“王公公說是五車,怎會隻有兩車呢?”
“哎。”李浩敏長歎一聲,“走陸路,在遼東被劫去三車。”
“女真太不像話了,連普通百姓也不放過。”魏四怒道。
“才不是呢,是入了遼東,每過一個關卡便被你們大明士兵留下一些,到這便剩下這些。”說話的是那女子,聲如莺啼委婉動聽。
李浩敏自我解嘲道:“算買個教訓吧,不成想遼東局勢如此緊張,下次還是走水路的好。”
“爺爺,但這次損失巨大,如何彌補?”那女子撅着小嘴道。
“無礙,無礙。”李浩敏似乎并不在意。
魏四在旁向女子拱手道:“原來姑娘是李老闆的孫女,幸會。”
那女子别過臉去,顯然還在爲布匹的損失而怨恨。
李浩敏苦笑道:“還請來查收貨物吧。”
魏四認真查看後,很滿意地點頭道:“王公公說得果然不假,李老闆的布匹貨真價實,無半點摻假。”
李浩敏笑而不答。
“掌櫃,給李老闆五車布匹的價錢。”魏四對掌櫃道。
他的話引來一片驚愕。
掌櫃不好當面拒絕,小聲提醒,“要不要王公公來拿這個主意?”
魏四笑道:“我會向他禀報的。你放心,三日後,我便會讓人把那三車的錢送來,不會讓布鋪吃虧的。”
“大可不必,李某願意自己承擔損失。”李浩敏忙阻攔。
魏四笑着道:“李老闆的貨物被我大明士兵所奪,就算是大明子民魏四爲國家捐出的一點軍饷吧。”
李浩敏趕緊道:“那怎過意的去。”
“爺爺,本就該他大明賠償,他願意就由他吧。”那女子倒很開心,勸他接受魏四的好意。
李浩敏很感激地又與魏四聊會,掌櫃把銀子拿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交易結束。
魏四便要告辭,李浩敏遲疑下,問道:“何時能見到王公公?”
“李老闆是否有事尋王公公?”魏四看他神色焦慮,不由起疑,“實不相瞞,王公公身染風寒,近期恐無法出宮。”
李浩敏愈加失望,“好吧。”
“爺爺,我跟着你回國就是。”那女子在旁安慰道。
“慧善,回國的風險太大了。”李浩敏無不擔憂地道。
魏四看他們似有其他事相求王安,便道:“李老闆不妨告訴魏四,回宮後我禀報王公公。”
李浩敏猶豫着,“隻是……”
叫慧善的女子撅着小嘴道:“告訴你又有何用,難道你能把我安置在這裏?”
這句話讓魏四明白他們找王安的目的。笑道:“不妨說一下,說不定不用勞煩王公公,魏四便能做到呢?”
方才魏四的舉動已讓李浩敏刮目相看。他在朝鮮和大明之間行商多年,閱人無數,隻有這魏四讓他有種莫名的佩服和信賴。他略作思考,向魏四講出實情,“其實慧善并非我孫女。”
魏四望一眼慧善,又轉過來道:“那她是?”
“你可聽說過我朝的李舜臣大人?”李浩敏問道。
魏四怎會不知,“李老闆說的可是朝鮮水師指揮使,兩次大敗日軍的李大将軍?”
李浩敏默默點頭。
“他是我爺爺。”慧善眼中有淚光,低頭輕聲道。
“李将軍在朝鮮功名顯赫,令人景仰。”魏四疑惑地道。
李浩敏苦笑一下道:“那是生前。自李将軍去世後,便有不少小人诋毀李将軍,國王聽信讒言,對他的後人加以迫害,緻使李家衰敗。慧善便是一年前逃到我這的。”
想起一家人的悲慘遭遇,李慧善低聲啜泣起來。
“李将軍曾有恩于我,我便收留了這丫頭,帶她行商,教她漢話。丫頭聰穎,短短一年漢話竟如此之好。”
魏四點頭贊同他的話。
“但前些日子不知是誰查出她的身份并告密,幸被李将軍曾經的部下得知,告訴給我。我這次來明,便是想将她暫時安頓在京城。待國内風平浪靜,再接她回國。”李浩敏繼續道。
聽完,魏四微微一笑,“若李老闆信得過魏四,便暫時讓她呆在我家,如何?”
“你有家?你不是太監嗎?”說話的是李慧善,她的眼中除了淚水,就是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