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走進,笑道:“小老弟,叫我說你出來的有些早了。”
跟着的楊守勤不解,“難道馮兄希望我魏大哥在牢獄裏多受罪?”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志,勞其筋骨。”馮夢龍仍笑不止,“現在這筋骨是勞了,可他的志未消,如何去承擔天降的大任呢?”
魏四苦笑,“是啊,看來天降我的不是大任,隻是小任罷了。”
楊守勤知道馮夢龍是個能在最苦的時候仍舊笑着的人,對他道:“馮兄以苦爲樂的處世态度,讓我等欽佩。”
“苦樂悲歡都要活下去,還不如一笑而過呢。哈哈,喝酒。”馮夢龍将酒往魏四面前一擺,大笑道。
馮夢龍的處事态度讓魏四感觸頗深。是啊,既然都是活着過每一天,爲何要愁眉苦臉地過呢?“好,喝酒,一醉方休!”趴着的他應道。
三人暢談痛飲,好不快活。魏四突然問楊守勤:“翠雲是否随你入京了?”
楊守勤笑道:“這次回鄉,我倆便已成親,現回肅甯娘家,年後便會來京。”
“他爹若再把她關起,守勤你可就竹籃子打水了。”魏四打趣道。
楊守勤笑着擺手,“不會,不會。我與她同去肅甯,黃知縣對我的态度已大有改觀。”
“那是自然,女婿是當朝狀元,該多大的面子。”馮夢龍道。
“哈哈。”魏四笑後,問道:“馮先生名滿天下,不知哪家千金進了馮家的門?”
這句問話讓馮夢龍的臉色微微改變,以笑掩飾道:“一個窮酸書生,能入哪家千金秀目呢?”
楊守勤酒量較小,雙頰通紅,“馮先生對侯慧卿的絕世戀情,豈是我等俗人所能體會。”
“不提也罷。”馮夢龍歎着痛飲數杯。
魏四猜其中必有隐情,起了興趣,“馮先生開朗豁達,爲何說到此事卻扭扭捏捏,讓小弟更是期待。”
馮夢龍又是一聲長歎,随後吟出首詩:“詩狂酒癖總休論,病裏時時晝掩門。最是一生凄絕處,鴛鴦冢上欲招魂。”詩情凄涼,詩意寂寥,一反馮夢龍常态。
“不說也罷,過去的就過去吧。馮先生,小弟敬你一杯,爲你的情深意重。”楊守勤舉杯。
馮夢龍的悲痛已被勾起,不停邀酒。最終三人酩酊大醉,馮楊二人也不計較,與大家睡大通鋪。
後來魏四才知道馮夢龍與侯慧卿的故事。百順胡同内有家“莳花館”的青樓,玉堂春,也就是蘇三曾在此居住過。前年馮夢龍爲了寫蘇三的故事去了莳花館,結識侯慧卿。并被貌藝俱佳的她深深吸引,不能自拔。誰知意中人心中早已有人,去年從良嫁給位富商。多情總被無情惱,至情的馮夢龍敵不過相思的無奈,大病一場。醒後作《端二憶别》:“噫!年年有端二,歲歲無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任何人也逃不過這個情字,才子也罷,高人也罷。魏四感歎。當然,太監也罷。想到自己,魏四的眼前情不自禁地飄過談雨婵的倩影。
過了些時日,魏四身體好轉,情不自禁地來到珠市口“雨婵堂”前,大門仍閉,自嘲地苦笑下便欲離開,卻聽見隔壁布鋪傳來吵鬧聲,門口圍了許多人。
身高馬大的魏四到人群中,探頭一望,意想不到地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宋二剛。他的一隻腳踏在凳上,一副兇神惡煞地模樣,身後站着五個大漢。
掌櫃毫不示弱,大叫道:“你可知誰的店,就過來收什麽保護稅。”
“吓唬誰啊,我管這是誰的店,隻要在我的地盤,就必須交。”宋二剛有恃無恐地把大拇指豎向自己。
“我家主人可是宮裏的公公,王公公,服侍太子的。”
宋二剛一拍桌子,“服侍太子的又能怎樣,你可知道大爺我是誰的人。”
“誰的?”掌櫃覺得他就一地痞流氓,缺錢花了來敲詐一些。
“鄭貴妃。聽清楚沒,大爺我是鄭貴妃的人。”宋二剛得意地仰頭。
誰都知道萬曆皇帝對鄭貴妃的寵愛,誰都知道鄭貴妃對親生兒子的寵愛,誰都知道因爲這個親生兒子,萬曆和鄭貴妃對太子的厭惡。國本之争的結果雖以朱常洛兩年前成爲太子而告終,但已被封爲福王的朱常洵遲遲不去屬地卻在告訴天下人,此争仍有餘波。
掌櫃一時無語。太子的人與鄭貴妃的人相比,是矮一截的。
“你是交還是不交。”宋二剛語氣加重,恐吓味更濃。
“當然不交。”魏四猛聽身後傳來一聲,然後一人推開人群走入。這人魏四認得,是那日擡轎子去碼頭接的人,還記得他的名字叫汪文言。
宋二剛盯着這位貌似書生,身材不高的年輕人,不屑地用手一指,“别多管閑事,不然有你好看!”
汪文言走到掌櫃身旁,面帶微笑地望着宋二剛,“我從不管閑事,我隻是來說個理。”
圍在外的大多都是附近店鋪的,心想若連這王公公的布鋪都要交那個管理稅,我們豈不更需要交。于是,大家喊道:“你爲何不讓人家說理,怕了不成?”
衆怒難犯,宋二剛隻好汪文言道:“什麽理,你說。”
“一個很平常的理。”汪文言笑笑,道,“你可知這世間的稅隻有一個人可以收?”
“胡說八道,我就可以。”宋二剛争辯道。
汪文言又是一笑,“如果這話傳到刑部、大理寺或者東廠那裏,你的腦袋就不再脖子上了。”
宋二剛大叫:“少吓唬人,我可是鄭貴妃的人。”
“鄭貴妃的人又如何?”汪文言的語氣變得很嚴肅,“這世間的稅隻有咱們的萬曆皇帝可以收,莫非這位大哥的意思是收稅的人換成鄭貴妃了?”
衆人一聽,是這個理啊,難道他敢說這收稅的人換了?跟着大喊:“是啊,難道換了?”
宋二剛再傻也知道如果說是,那腦袋就要搬家。強詞奪理道:“鄭貴妃是皇上的人,我也是皇上的人。”
汪文言手一攤,“既來收稅,應有皇上的禦用任命或者是衙署的委托文書,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吧。”
前幾日,他“妹夫”龐保給宋二剛指了條發财之道,便是到這家王安開的布鋪收保護費,怎會有那些任命或者文書。文的不行就來武的,宋二剛心一狠,發出嚎叫:“你算什麽東西,來管大爺的事。”手一揮,“給我打。”
那五人象惡狗般撲向汪文言,掌櫃吓得直退,圍觀人群驚呼一片。
汪文言不避不讓,他弱小的身軀似乎很有力量。左腿一擡,踢翻最前那個,跟着彎腰,雙拳直迎上去,另一人腹部中拳,慘叫聲向後摔倒。
宋二剛躍到他面前,背對店門,大叫道:“上,揍他!”活音剛落,猛然感到肩上多了一隻腳,而他的身軀直直向後躺去。多麽的熟悉,因爲這不是第一次中此招。
不是第一次,隻願是最後一次。
“啊。”仰面摔下去的他發出殺豬般慘叫。
“是你!”仰面的他認出立在面前這位高大無比的人。
“是你!”汪文言也認出這位擡轎的轎夫。
另三人哪還敢動手,慌忙扶着宋二剛和兩個夥伴倉皇逃竄。
“好!”人群發出哄笑。
“多謝義士相助。”掌櫃來到汪文言面前,拱手言謝。
汪文言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挂齒。在下汪文言,早聞王公公爲人正直,多方保護太子,有心相交,還望掌櫃代爲介紹。”
掌櫃忙道:“那是自然。王公公午後會來此處,請義士内堂用茶稍候。”
“對了,還有這位壯士。”汪文言轉頭想介紹魏四,卻見那處已無魏四身影,他不禁心生遺憾。
魏四想起或許能從宋二剛那知曉宋秀蓮的行蹤,便悄然離開,想跟蹤宋二剛他們。推開人群來到街上,那群人的蹤影已淹沒在人潮中。魏四隻好很無奈地走在街上,又頻頻回頭望幾眼“雨婵堂”。
走不多遠,見一胡同口有牌子“百順胡同”。這裏不是有蘇三呆過的“莳花館”嗎?魏四好奇地走入。
雖同爲勾欄場所,煙花之地,但從名字可以看出檔次。一般一二等稱“館”、“閣”等,三四等則稱“院”“樓”之類。聽“莳花館”這名字,就很文藝,高雅之所。
胡同短而窄,兩旁棕樹光秃秃的,隐蔽處偶有雪迹。兩個紅燈籠挂在匾的兩旁,匾上是不知是哪位名家所寫“莳花館”三字,字迹秀氣中含着妩媚,恰如其分。
“客官,你走錯了吧。”老鸨望着身穿破棉襖的魏四,道。一般來此處的不是名流才子,就是達官貴人,象魏四這般裝束的還真沒有。魏四苦笑下,便欲離開,卻聽到那邊走來的人嘴中吟着詩:“巧妻村漢,多少苦埋怨!偏是才子佳人不兩全,年年此日淚漣漣。好羞顔,單相思萬萬不值半文錢。”
魏四望去,驚喜喊道:“馮先生!”
“馮大才子,你來了啊!”老鸨搶在前迎上去。
馮夢龍一如碰到魏四那晚,酒氣沖天,完全進入筆下人物,仰天長歎:“知卿此際歡和怨,我自愁腸不耐煎,隻怕來歲今朝更想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