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輕聲細語,聽在阿福耳中卻像是轟然響了一個炸雷,瞬間把他劈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皇帝,一雙老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皇帝陛下不能行走了?
這怎麽可能?
不過,好像真的有這個可能。
阿福困難的咽了一下口氣,回想起今天發生過的事情。
從早上到現在,皇帝陛下一直都坐在這張龍椅上,沒有離開過半步,就在剛才他怒發欲狂的時候,也僅僅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并沒有行走。
難道說皇帝的腿……真的出了問題?
可是他昨天還好端端的,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就……
“胡說!你胡說八道!誰說朕不能行走?朕就走給你看!你看!”
皇帝的臉色難看之極,氣急敗壞地叫道。
他霍然一下站起身來,猛的向前邁步而行,步子邁得又急又大。
“陛下,您當心!”
阿福趕緊從地上爬起身來,搶上前去攙扶。
“滾開!朕不用任何人扶着,朕自己能走!”
阿福還沒有近身,就被皇帝袖子一甩甩了開去。
但是,皇帝隻走出了一步,他的第二步剛剛邁出去的時候,身體突然一個搖晃,站立不定,“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陛下!”
阿福吓得魂飛魄散,他服侍了皇帝幾十年,這是第一次看到皇帝摔跤。
以皇帝陛下這麽高強的功夫,他怎麽可能會走路摔跌呢?這簡直是比太陽從西邊升起還要不可思議。
他連滾帶爬的搶到皇帝身邊,想要扶他起來。
“滾!滾!滾!你這個狗奴才給朕滾開!”
皇帝猛的擡起頭來,兩眼充血的瞪着阿福,那吃人的眼神吓得阿福話都不敢說了,一個勁的哆嗦。
“是是是,奴才滾,奴才馬上滾。”
阿福真的往地上一蜷,像個蘿蔔似的往外骨溜溜的滾出門去。
小姑娘哎,你還是自求多福吧!我老人家自己保命要緊,可就顧不得你喽!
他一口氣滾出了書房,然後滾到一個角落裏,這才偷着擦了把額頭上的汗。
*
房間裏,隻剩下若水和北曜皇帝兩個人相對而視。
皇帝瞪着若水,一字一字的道:“不錯,你說的很對,朕不能走路了,朕隻要一邁步就會覺得天眩地轉,身不由己的摔倒。所以今天整整一天,朕一直坐在龍椅上,一步也不敢走!柳姑娘,朕相信你真的是位神醫,請你施展妙手,救朕一救!”
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了最後那句話。
這是他有生以前頭一次開口向他人求懇,而且是求一個小姑娘救命。
他不是在向若水低頭,而是在向自己的驕傲低頭。
說完之後,他的神色陡然間像是蒼老了許多,憋了許久的一口氣終于洩了。
“陛下。”若水幽幽的歎了口氣,看着眼前的皇帝,油然而生感慨。
就像是看到一頭蒼老的雄獅,雖然一心不服老,可是他終究是老了。
她走上前去,想要攙扶他起身,他忽然擡手,大掌像鐵箍一樣握住她的手腕,緊緊的。
“柳神醫,你既然能夠把朕的病症說的一絲不錯,你一定有辦法治好朕的病,是不是?”他盯着若水的雙眼問道。
他的眼中充滿了希翼,若水就是他最後的浮木,他最後的希望。
若水真的不忍心讓他的希望破滅,可她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陛下,我隻是名大夫,我不是神仙,無法起死回生,那仙丹……您服食的實在是太多了,它已經讓你身體裏的器官積滿了毒素,而且大部分的器官已經壞死,現在隻要您一旦停止服用,您可能連三個月……也沒有了。”
“什麽!你是說,朕要是不再繼續服用仙丹,朕連三個月也活不到了?”
北曜皇帝眼中的希翼之光熄滅了,變得一片黯淡,臉上全是不敢置信。
若水點點頭。
“哈哈,哈哈,笑話,這真是天大的笑話!難道這仙丹不是救朕性命的靈藥,反而是殺掉朕的兇手麽?”皇帝哈哈一笑,笑容卻凄涼無比。
他知道若水沒有騙他,緩緩松開了若水的手腕。
“有一句話叫做飲鸩止渴,陛下,您現在應該就是這種情況,雖然這仙丹對您的身體有極大的損害,但隻要您繼續服用的話,您還是可以行走如常的。”
若水心中還有一個疑慮,皇帝突然之間不能行走,不過就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如果他要是天天服食仙丹的話,就絕對不會産生這種反應,他會一直到三個月之後,體内的毒素累積到一個頂點,然後突然爆發出來,七竅流血而亡。
而造成皇帝不能行走的原因,就是他今天沒有服用仙丹。
難道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仙丹不是仙丹,而是毒藥麽?
這更不可能,如果皇帝能夠有這種認知的話,他就不會服食這麽多年而毫無所覺了。
“沒用了,朕就是想服用仙丹飲鸩止渴也做不到了,仙丹沒有了,一顆也沒有了。”皇帝緩緩的搖頭,眼神空洞,一片茫然。
“怎麽會沒有了?”若水吃了一驚。
“朕已經親口下令将那術士處死了。”皇帝苦澀的一笑。
“什麽?”若水吃驚的睜大了雙眸。
“所以,不會再有仙丹了,朕也再不能行走了,柳姑娘,如果朕從此以後不再服用那丹藥,朕除了不能行走之外,還能夠再活多久?”
皇帝的心情已經慢慢的趨于平靜。
他畢竟是一國之君,拿得起,也放得下,美夢破滅的時候他自是大受打擊,萬念俱灰,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又恢複了理智,重新思考起來。
“這個麽……”若水猶豫了一下。
“你放心大膽的說好了,朕現在已經心裏有數,能多活一日,就賺一日,多活一刻,就賺一刻,這也是朕……的報應吧!”
“陛下,我剛才說過,您還剩下三個月的壽命,如果您繼續服食那丹藥的話,這三個月之中您會和以前一樣,行走如常,精神亦如常。但如果不再服用丹藥,您的身體就會失衡,隻要走路就會摔跌,接下來,您的雙目會失明,兩耳會失聰,再到後來,情況還會更加嚴重。”
若水已經盡量用委婉的話來表述,但皇帝聽了之後,就像是被雷霹了一樣,整個人都呆了。
“不能行走,聽不到看不到,再用不了多久,朕就要變成一個又聾又啞的廢人了嗎?”他仰起頭來,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憤怒的吼叫:“啊——不!朕絕對不要做這樣的廢人!朕甯可現在就死!立刻就死!”
他的吼聲嘶啞蒼邁,就像是一隻年老的野獸垂死時發出最後的嚎叫,聲音遠遠的傳了出去。
阿福的身體突然一抖,他雖然沒聽到皇帝和若水之間的對話,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聽到這凄厲的叫聲,他的心突然一酸,竟想要流下淚來。
“陛下,陛下,您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阿福大起膽子,再也顧不得會被皇帝喝罵,從外面直沖了進來,跪在皇帝的身邊。
“沒什麽,你扶朕起來。”
皇帝的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剛才那一聲怒吼将他胸中所有的不平之氣全都發洩了出來,他神色平淡的扶住了阿福的手,這讓阿福又大大的一震。
但他什麽也沒說,将皇帝扶上了龍椅坐好,然後一臉恭順的垂手立在皇帝身後。
“阿福,給朕磨墨。”皇帝靜靜的望向桌面,語氣說不出的沉重。
阿福不敢多問,他熟練的倒水研墨,然後擡頭看向皇帝。
“陛下,請問您是要作畫還是要寫字?”他邊研墨邊輕聲問道。
他知道皇帝平時心情不好的時候,經常會寫字或是作畫,要是寫字這墨就得研得濃一些,要是作畫就要淡一些。
皇帝擡起頭,望向上方,過了良久,他才緩緩吐出兩個字:“寫字。”
“是,陛下。”阿福雖然也是幾十歲的人了,腿腳也不太利索,但是研墨這種小事,他也從來不假手其他的小太監,一直親自在皇帝身邊侍候着。
他很快研了一池濃濃的墨汁,散發出一陣陣的松香之氣,他又把皇帝慣用的毛筆準備好,端端正正的擺到桌案面前。
“陛下,全都準備妥了。”
皇帝望着鋪好的紙和筆,卻是久久不動,嘴角慢慢露出一絲苦笑。
阿福有些納悶,以前他一磨好墨,皇帝就會馬上提筆寫字,可今天他卻坐在龍椅裏動都沒動。
他不知道的是,皇帝現在連提筆的力氣也沒有了。
“阿福,你替朕寫!”皇帝閉了閉眼睛,沉聲道。
“是,陛下。”阿福知道皇帝這是累了,以前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候,皇帝覺得疲倦或是沉浸在服食仙丹之後的快樂裏,也會讓自己提筆捉刀。
他提起筆來,恭聲問道:“陛下,這次要奴才寫什麽?”
“遺诏!”皇帝緩緩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