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衆人一哄而上,團團把柳丞相圍在中央,恭喜道賀之聲不絕于口,就像是衆人都是齊齊約好了,特意登門前來道賀一般。
衆官員想明白的事,柳丞相又如何能不明白!他雖然對楚王的話也是半信半疑,但正所謂花花轎子擡人,有現成的梯子送到腳下,他要再不順梯下樓,豈不是傻瓜?
更何況經由楚王當着衆人面前的這一番解說和表演,自家女兒的清白名聲終于是保住了,心下不由得對楚王暗生感激之意。
他也堆起一臉的笑容,春風滿面的和同僚們寒喧對答,仿佛對衆人初始的來意毫不知情一般。
眼見得一場潑天大的風波,被楚王輕描淡寫的化解于無形,若水長長出了一口氣,唇角微微翹起,不引人注目地瞥向楚王,心中佩服無比。
他在相府門前的這一番表演,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箭三雕。
這第一,他挽救了她的名聲,第二,他也爲自己在百姓中間搏得了一個孝義的好名聲,這第三嘛,他韬光養晦了這麽久,想必就是爲了這一天吧,他借着自己爲他醫治的由頭,恢複行走的能力,想必這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計之中。
這位楚王殿下的心機,當真是深沉難測,讓她自歎弗如。
論聰明機靈,她并不在他之下,但要說到權智謀斷,她就遠遠不及。
柳丞相和衆官員們招呼了一番,便分開衆人,上前幾步,對楚王躬身行禮,神态和善恭謹,與之前大不相同。
“楚王殿下親臨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輝,老臣鬥膽,請殿下入内奉茶,并想請殿下賞臉,在寒舍用膳。”
楚王勾起唇角,微笑道:“丞相大人擡愛,本王豈會推辭,這張禮單,請丞相大人收下罷,如果丞相大人不收,想來是嫌本王的禮薄,待本王回府,定當再重重地補上一份。”頓了一下,見柳丞相面帶猶豫,繼續說道:“丞相大人把這些身外之物瞧得忒也重了,縱然是黃金萬兩,又豈能換回本王的一雙腿,換回本王健康無恙的身軀?令愛千金對本王的恩情,又豈是這點謝禮所能豈及!”
柳丞相聽楚王之意甚誠,加上那禮物中确實有他極爲喜愛的兩幅畫作,便不再推辭,笑道:“如此老臣就厚着臉皮收下,多謝楚王殿下了。”目光在女兒臉上悄悄一轉,隻見她秀目微垂,臉上隐帶笑意,心中忽地一動。
他對着周圍的同僚們團團一揖,笑容滿面:“諸位同僚,如不嫌棄,就請在舍下一起用膳罷。”
衆官員們正巴不得有此良機,能和楚王多多親近,聽他一說,滿臉堆歡地連聲答應。
柳丞相對看得發呆的王管家一使眼色,王管家如夢方醒,忙不疊地往府裏奔去,吩咐廚房,準備好酒好菜,款待貴客。
門裏門外,登時一派和樂融融,衆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柳丞相伸手延請楚王入府,楚王也不推辭,身後的青影上前推着輪椅,準備入内。
吳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見得柳若水即将身敗名裂,這楚王殿下不過說了區區幾句話,就力挽狂瀾,将衆人潑在那小賤人身上的污水一下子洗得清清白白,她隻氣惱得差點咬碎了牙齒。
她好容易盼到的好時機,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她豈能甘心!
吳氏心念電轉,眼睛微微眯起,随後滿臉含笑地迎上前去,親熱地拉住若水的手,一副慈母的口吻:“水兒,你爲楚王殿下醫治疾病,當真是辛苦了,快随我進府好好歇息歇息,你這孩子,卻是從哪裏學來的這樣一身高明醫術,我這當母親的竟然絲毫不知,一會兒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半點兒也不許隐瞞。”言語中透着嗔怪,又顯得和若水極是親近。
她說話的時候,有意提高了聲音,好教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聽了她的話,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先前歡快的氣氛一下子蕩然無存,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古怪起來。
一位養在深閨的大家千金居然懂得醫術,此事說出來本來就讓人難以置信,若不是楚王殿下言之鑿鑿,加上他身份高貴,無人敢予反駁,恐怕早就有人當衆質疑了。
吳氏的話恰恰說中了衆人心中的疑團。
哪有女兒有一手高明之極的醫術,而當母親的卻半點不知的道理!
這分明是楚王殿下有意爲柳大小姐遮掩醜事,才編出一個醫治的幌子,想要瞞天過海,保住柳大小姐的名聲!
官員們如是想,百姓們也如是想。
隻見官員們面面相觑,神色尴尬,一隻腳跨在相府的大門檻上,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
若水眉梢一挑,目光涼涼地看向吳氏,緩緩說道:“二娘,您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哪。”
她目光清亮如水,平靜無波,不知怎地,吳氏看在眼裏,竟覺得背上冒出一身涼汗,她抖了抖肩,把那股涼意甩掉,暗中冷笑一聲,看你還能神氣到幾時!她的目光對着衆百姓們掃了一圈,果然看到衆人臉上齊齊露出憤怒又鄙夷的表情,心中得意之極。
柳丞相心中怒火上沖,回頭狠狠瞪着吳氏,吳氏神情惶然,顫聲道:“妾、妾身失言,相、相爺勿怪。”
原本言笑晏晏的場面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吳氏的一句“無心”之言,就像是給一池平靜無波的湖水,投進了一塊千鈞巨石,衆百姓們經過短暫的愣神之後,一下子反應過來,一股被欺騙的憤怒,充塞着各人的胸臆,讓許多人覺得不吐不快,于是各種冷嘲熱諷,此起彼伏。
“說的好聽,治病?誰知道是真是假,怕是這病……是在床上治的罷!”人群中有人嘀咕道,聲音壓得極低。
“敢做卻不敢承認,還扯了一個彌天大謊,治病?老子就不相信一個黃毛丫頭有這等本事,還會治病?呸!”一個粗豪漢子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濃痰。
“就是,我老漢活了六十多歲,還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娘們會看病,這年頭要是女人也會瞧病,那母豬都會上樹了,嘿嘿,嘿嘿。”
想不到,若水的這位繼母,倒是個厲害人物,自己倒是把她瞧得小了。
楚王的眉尖不引人注意地一抖,扶在輪椅上的手微微一動,似乎想要出手,随即馬上想到了什麽,眉宇間變得一片平和,對着若水瞄了一眼。
隻見她昂首直立,臉容平靜,對諸人所說的話,仿佛全沒聽在耳中,不受半點影響。
這丫頭,就如此相信自己麽?她居然……一點兒也不擔心!
柳丞相聽着百姓們的冷言冷語,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雙手劇烈地哆嗦着,目中噴火,簡直恨不得一把掐死吳氏,可偏偏又發作不得。
吳氏瑟縮了一下,臉上滿是内疚,心中卻暢快萬分,隻要能讓柳若水身敗名裂,她就覺得渾身的每個毛孔都往外散發着得意。
相爺再怒再氣,也隻是一時的,待事情過後,自己使出水磨功夫,早晚會哄得他消氣敗火,到那時,這相府裏頭就再也沒有這個礙事的眼中釘、肉中刺,這賤丫頭所有的一切……全是屬于我的蘭兒的!
衆百姓的冷嘲聲中,突然有一名身材高瘦之人,越衆而出,直奔相府大門而來。
十幾名相府護院全都虎視眈眈地盯着衆百姓們,以防人們忽起暴動,見了此人,立馬神色一緊,上前攔住。
那人卻是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身穿長衫,瞧模樣倒像是個文弱書生,他被護院攔在外圍,站定了腳步,兩隻眼睛直直地看向若水,忽然提高了聲音,叫道:“請問柳大小姐,您……是否是那位神醫仙子?”
神醫仙子?
百姓們一下子豎起了耳朵,近些時日,他們幾乎人人都聽說過神醫仙子的美名,傳言中,她醫術無雙,有起死回生的本領,無論病人的病情有多嚴重,隻要神醫仙子一出手,立馬會藥到病除。
但,這也隻是傳言,衆人當中沒人親眼見過,隻覺得傳言誇大其辭,甚不可信。
若水微微側過臉龐,向那高瘦男子瞧去,瞧模樣依稀認得,點頭道:“你是……尤公子?”
那高瘦男子正是尤慶。
他聽得若水認出了自己,一臉瘦削的臉上滿是喜容,突然跪倒在地,對着若水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擡起頭來,大聲說道:“神醫仙子,不,柳姑娘,小人能夠苟活到今天,多虧了柳姑娘你的仁心仁術,你不但治好了小人的惡疾,更讓小人迷途知返,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對您的感激之情,永銘于心。小人知道您不喜歡别人向您跪拜,小人這就起身,請姑娘您勿怪。”
說完站起身來,對着若水又是連連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