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後,建國以來最強勁的台風剛犁過鹭島的第二天,我拿着陸曉程的骨灰從天馬山殡葬服務中心出來的時候,就遇上了大雨。
總不能在火葬場避雨吧?太不吉利!雨又很大,我瞅見不太遠的地方有個搭蓋的排擋攤,我拉緊了裝着陸曉程骨灰盒的背包帶,順手把腰間的保護帶也橫扣了起來,就趕緊跑了過去。誰知就是這一跑,把我自己給帶進了倒黴地兒。
我跑進排擋攤的時候,幾乎都淋透了,一雙鞋也灌滿了水,工地上到處都積成了水窪。好在老闆很熱情,把我引到僅剩唯一的位置上,馬上給我上了杯熱茶。這是個長條桌子,對面坐着個粗壯的黑胖子,正“呼哧呼哧”地扒着盤裏的炒飯,那香味饞地我直咽口水。因爲陸曉程的意外,我這兩天都沒正經吃過東西,肚子早就餓了,我也趕緊吆喝老闆:“來一份炒飯,跟這哥們兒一樣的。”
這黑胖哥們兒是個妙人,他留着莫西幹頭,兩邊頭皮蹭亮,身上一套深灰色的迷彩服,腳邊放了個鼓囊囊的大背包,他接茬兒跟我說:“哥們兒真會點,這個光頭老闆手藝不行,也就這炒飯還能吃上兩口,算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炒飯了!”話剛說完,又狠狠地扒了一大口。
我剛想接話,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忽然,一陣刺目的藍光閃耀,旋即一聲炸響,巨大的聲音就轟入了我的耳朵裏,我還未及反應,又是一陣悶響,緊接着一股震蕩從腳底傳來,我隻覺得四周一黑,腳下一空,就往下面落!
“轟隆隆……嘩啦啦……”一陣亂響,天地翻覆!一瞬間,整個攤檔上的人和物件都往下落,我隐約看到對面的黑胖子伸手拉向我,我的手下意識地四處亂抓,然後頭上“卡啦”一響,就眼前一黑……
我是被水嗆醒的,滿是土腥味的泥漿水灌了我一嘴一鼻子,腦袋疼得要命,耳朵嗡嗡地直響,讓我眩暈地想吐。我用盡全身力氣翻了個身,拼命地大口喘氣。好一會兒,周圍不時響起咳嗽聲和呻吟聲才漸漸灌進我耳朵裏。我身上疼的要命,使勁拍拍腦袋,慢慢地支起泥濘的身子。
這是地塌了?周圍灰蒙蒙的,什麽也看不清,全是泥巴和水。
我剛想檢查下自己的身體,突然,有什麽東西捁住了我的右腳踝,抓得我生疼,我“哇”地大叫一聲,尿都快吓出來了,下意識地用力一蹬,頓時腳下一松,我趕緊往後面蹭!
什麽鬼東西啊?我使勁想往後蹭,可是蹭不動,我身後就是大土堆!
我又蹬了幾下,沒看見什麽動靜,下意識地俯身想往前看個真切,突然,我兩腿之間鼓起來一個籃球大小的泥團,我根本來不及閃開,泥團上就噴出來一股帶着昏黃的水汽,直接噴了我滿臉。我正張大的嘴巴裏也灌被灌了一口,真是又臭又腥!
我立馬就被吓蒙了,随手抄起身邊的勞什子東西,一股腦地砸到那個泥團上!“啪啪啪”地砸了好幾下,我覺得手臂都麻了的時候,泥團上的泥巴漸漸地掉了下來,我突然看見泥巴團裏冒出一雙眼睛,正瞪着我看。我吓得完全不敢動了,“哇哇”地吼叫了起來!
“救……我……”忽然,那個泥團似乎發出了聲音,好像是求救聲!我顫抖着盯着它看,隻見那個泥團又輕輕地甩了幾下,幾塊泥巴又掉了下來,露出了黑色的頭發,還有一張臉,鮮血混雜着泥漿從他的臉頰和嘴唇往下淌,地下的泥漿裏很快就被染成了一片血紅。接着他的嘴巴也露出來,呼呼地喘着氣,發出微弱的呼救:“救……我,救、救……我……咳咳……”
是活人,是一個活人!我剛才都幹了什麽啊?我趕緊爬将起來,俯下身子用雙手拼命地挖土,救人要緊。好在這裏的塌土并不多,而且全都是比較松軟的土頭,很快就人就被我拖了出來。我扒幹淨那人鼻子和嘴巴上的泥巴,他躺到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着氣。
我也躺倒在一邊,呼呼地喘氣。這個人剛才被我砸了幾下,頭都破了,流的那一臉的血實在吓人,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心裏一想,怕等下他起來會不會對我怎麽樣,就趕緊往旁邊挪了挪。
“謝……謝謝!”他擡頭看了我一眼,竟然跟我道謝。
我不由自主地點頭回應,不敢說話。對了,這個人我認出來了,好像剛才就坐在我旁邊,貌似是個工頭,他明顯已經脫力了,說完話又繼續躺下喘氣。我這也才反應過來,趕緊檢查自己身上的傷勢,除了腦袋上腫了個大包和其他幾處擦傷流了血,竟然沒有什麽大礙,隻是全身疼的要命,實在是萬幸了。
我想了一下,順便起來幫那那人看了下,除了頭上有幾道不大的傷口在流血,并沒有其他大的外傷;我摸了他的四肢一下,起碼四肢骨折是沒有的,其他的我也不懂。看來最重的傷害是我弄出來的,我不禁有點内疚。
上面的雨還沒有停,泥漿水一直往下潑,我感覺眼睛已經逐漸适應了昏暗的光線,下意識地往上面擡頭看去。
朦胧中,好像有一個東西吊在了半空中,正在一晃一晃的來回搖擺,我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麽,下意識地走了兩步,走到那東西的正下方。那東西好像一張人臉,它正倒挂在我上方,我眯起眼睛一看,突然,那張臉上的眼睛猛地睜開了,兩隻快要鼓出眼眶的布滿血絲的大白眼珠子正高速地顫動着瞪着我看。這張臉上原本閉着的嘴巴慢慢地張了開來,緊接着就是一串“咯咯咯”的響聲從它喉嚨裏湧了出來,我正吓得雙腿打着擺子,那嘴裏突然噴出一股紅黑的液體,直接噴到我腦門上,噴了我一頭一臉!
“媽啊……”我吓得屁股就往後面一坐,雙腿死命地蹬着想往後退,又退到了土頭堆上。那些紅黑的液體蒙住了我的眼睛,讓我的視線一片血紅,我拼命地擦着臉上眼睛上的血,嘴裏的血腥味又讓我一陣幹嘔!
我“哇哇”地吐了好一陣子,吐出來幾口黃疸水,嘴裏的血腥味不但沒有少,反而更濃了,我用手指往嘴裏扣,可是手上全是泥巴和血,那種惡心的味道更讓我崩潰,我眼睛一酸,眼淚就決堤了。
媽的,我怎麽這麽慘啊?到底是什麽事情啊?
我擡頭看那張臉,不,是那個人。我現在終于看清楚了,有一個人倒挂在上面的半空中,他的肚子正被一根海碗粗的長柱子從後背穿透了。他肯定是從上面掉下來的時候直接掉到了這根柱子上,巨大的拉力不僅把他的身子來了個對穿,身子幾乎已經完全對折不說,還把他的腰都拉斷了。那人似乎還沒有死透,不是一晃一晃地搖擺着。
“我靠……”我嘴上大罵一聲,雙腿一蹬,我腳邊剛坐起身來的漢子又被我踢到泥漿裏去了。
我的眼睛似乎被人臉吸住了似的,脖子根本挪不開,那人臉還一擺一擺地,一邊瞪着我,一邊嘴巴裏發出“咯咯”的聲音。他的嘴裏開始“呼呼”往外冒着血泡,順着他的臉頰往外流,轉眼他就是一臉的血。
我已經被吓癱了!中年漢子終于坐了起來,一把把我頂開,剛要說話,他看到我的臉之後循着我的眼睛擡頭一看,也是吓了一個趔趄。
顯然漢子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僅僅是楞了一下神,馬上爬起身便狂吼了起來:“大膽、大膽……”一邊吼一邊向人臉下面的泥漿地面飛快地爬去。
“舅、舅,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漢子剛爬到人臉下面,塌土的後面就傳來了回應聲。
漢子聽見回應馬上停下了動作,一邊用力地抹着臉上的泥漿,一邊大聲地向塌土後面喊道:“大膽,你……你沒事吧?”
“舅,我沒事,都沒受傷。你呢,你咋樣?”塌土那邊有人大聲回應道。
“沒事就好!我也沒事!快,你趕緊快找找,把弟兄們都找出來,快!”漢子原地站了起來,他已經爬到了串着那人的柱子前面,他擡頭往上看,那人就在他挂在他上方七八米的地方,柱子上細下粗,剛好把那人挂住了。奇怪的是,柱子上卻沒有血。有的隻是柱子上原本一些拇指大小的孔洞而已。
這應該是漢子其中一個兄弟,他現在已經認出來了。這裏光線不好,剛才是他認錯了。
漢子靠在柱子上,擡頭看着上面兄弟的屍體,雙腿直發顫。但是他隻楞了下神,就趕緊俯身在地上摸索了起來。
對,趕緊找生還者!我也反應了過來,趕緊跑過來和那漢子一起找人。
不一會了,我和漢子又找到了2個人,都是漢子的兄弟,一個剃平頭的年輕小夥基本沒什麽大事,隻是崴了腳,又被土埋了一會有點缺氧。另一個是個老民工,看起來年紀很大,他的運氣顯然很不好,他兩根大腿都骨折地非常嚴重,我甚至可以看到兩根已經斷裂的大腿骨已經從皮膚上刺穿了出來,還穿透了褲子,尖銳的骨片上沾滿了泥水和碎肉,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冒血,血把周圍的泥漿都然紅了;他好像還有内傷,連着吐了兩大口血之後,人就開始迷糊了,坐都坐不穩。
我看了兩眼,胃裏又是一陣翻騰,趕緊别過臉去不敢看了。
漢子馬上脫下短袖上衣,撕成了2個長條,遞給平頭民工一根布條,兩人麻利地給老民工在大腿根上綁好。傷口冒血的速度果然慢了下來,但這個老民工恐怕不行了。
我這才伺機觀察了起來,不得不說,我運氣真的是非常好。塌方是往下的,我落地的地方沒有被什麽東西壓到,塌下來的土方堆在周圍六七米的地方圍了一圈,幾乎有兩米多高。我腳下的地面上還能看到些看起來像瓦片似的物體,這東西看起來有不少,我記得上面隻是個大排檔,壓根這些東西,這些東西肯定不是從上面塌下來的,如果真是從上面塌下來的,我早就被削死了。我心裏頓時一陣慶幸,我想這裏塌方前應該是有一個建築的,塌方時建築被壓塌剛好形成了一次緩沖,我們幾個人才有了生還的機會。
我擡頭往上看,昏暗的天空隻剩下水缸大小,依然烏雲滾滾。
漢子和平頭青年又找了一會,把能翻動的都翻了一遍,再沒有找到人。
我們正商量着要往土頭上面爬看另一頭的情況時,我們這側塌方空間的一面土牆頭突然被推開了一個角,有3個人陸陸續續爬了過來。最先爬過來的是一個精瘦的小夥子,他一過來就手腳并用來到了中年漢子身旁,兩個人說了兩句就互相檢查起來,他應該就是漢子口中的大膽了。
爬過來的第二個人是一個留着大胡子的民工,他腳上應該受了傷,右腿褲子上破了個大洞,整條褲腿都是血,走起來瘸地厲害。最後爬出來的,竟是那個黑胖子!他實在整潔得讓我感到驚訝,他的莫西幹頭的發型還是整齊的,除了上面有些泥漿水染成的黃斑,一身的衣服倒是跟我們差不多,全是泥漿;他竟然還拿着他的大背包,背包上都沒有多少泥巴!
“呸!”黑胖子看起來一點事沒有,他啐了一口吐沫,拍着身上的泥巴,走過來問道:“你們怎麽樣?哎,今天真是倒黴透了……”
“你們沒事吧?”我問黑胖子道:“你們那邊還有其他人嗎?”
“麻子和大嘴在那邊,人已經沒了……嗚……”接話的是那個大胡子民工,他說完就哭了起來。
中年漢子正要動身過去看,胖子按住他的肩膀,說:“都摔爛了,别過去。你這邊這個怎麽樣,好像不行了。”胖子說完指了指地上的斷腿老民工,平頭民工正幫他按着大腿,血已經沒有再往外冒了,他坐的位置下面積了個小血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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