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勝慨然看着這些已經走不動的甲士,看着在城門處倒下一片的戰馬,一匹戰馬四蹄軟到,仆在地上,猶自竭力擡頭,努力的看着自家主人告别。
真如那軍将所言。多少大宋上位之人,還不如這些戰馬!
太原府城,河東路安撫使兼判太原府王黼衙署所在。
衙署内外,不時有人進出。既有四下去傳令的差官,又有匆匆而來回禀最新軍情的傳騎,還有各色請示各項事宜的官吏。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都難掩不安神色。
至少有一個滿編指揮的甲士,正密布在衙署内外,人人都披着甲胄,面色不善的看着進出人等。有的時候傳騎馬匹直入,這些甲士都神色繃緊,手按住刀柄,一副已然緊張到了一定程度的模樣。
衙署外進的門房廊下,坐着站着不知道多少來王黼此間打探消息的人物,多是太原府中有頭有臉之人。此刻也沒了素昔以來富貴尊榮的氣派,王黼事情極多,這些人還夠不上随到随見的地位,隻能在這裏等候,坐得長了,就搓着手走來走去,互相之間交頭接耳,都是一臉愁容。
但凡内堂之内有旗牌匆匆而出,這些人物就一湧而上,七嘴八舌的動問,話裏話外就一個意思,安撫之意到底如何?這太原城還呆得呆不得?
太原城中,自從河東戰局急轉直下以來,就是這樣一片驚惶的氣氛。
河東路兵力分布就是三塊,韓世忠居中,折家軍守西面河外,盧俊義守雁門瓶形一線,兼顧援應燕地河北方向,同時還要看住太行諸徑。
河東駐泊禁軍經過整練,最主要能戰之軍,都集中在緣邊之地。後方留守兩處大營,代州大營還有點兵,太原大營不過隻有二三千降等下來的軍漢,或者老弱不堪戰,或者油滑怯懦。總之都是上不得陣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護一下府城内的諸監司,維持一下城防治安,同時還有大量人力消耗在押送轉運物資糧饷上面去。
女真鞑子突然自岢岚軍破口而入,一下向南深入,韓世忠部頂在前面,側翼暴露,就算要撤,也隻能交替掩護,步步爲營的撤下來。不然一旦露出破綻,女真鞑子側擊之下,神策軍縱然不全軍覆沒,也要大敗虧輸!
而在盧俊義那一路,燕地戰火幾乎同時燃起,本來守衛的防線就相當漫長,現在龍衛軍就算是要撤下來,收攏兵力放棄防線回防太原,恐怕動作比韓世忠那裏也快不到哪裏去!
而女真大軍南下速度卻是極快,最新消息是女真鞑子已經殺入了岚州境内,神策軍所部不知道能不能及時回防太原,要是女真鞑子從樓煩縣方向殺出,太原哪裏還招架得住?
太原城原來是極其雄峻堅固的天下名城,五代之時,據有太原河東,俯視中原,足可争奪天下。大宋開國,和後漢圍繞着太原城展開了一系列的殘酷戰争,在這座雄城面前不知道填進去多少大梁精兵的性命,在趙匡義終于打下太原之後,平毀了原來的太原城。
現今太原城,不僅改了位置,範圍還小了許多,偏偏河東路最适合生聚人口的地方就是汾河平原這一塊,到了此刻,太原城内外又有數十萬人口,新太原城不大容納不下,城外就散布得到處都是坊市居所。這些建築有的都高于城牆相及,緊緊與城牆在一處,将城牆的防禦功能削弱了不知道多少。
兵少而城牆不完,而城内外聚居的百姓又太多,這讓人卻如何守去?
在沒有楊淩的時空,王禀守太原,一則是準備時間稍長一些,二則是王禀所握兵力不管是能戰程度還是數量,都比此刻王黼所能掌握的不知道強了多少,而且王禀還用斷然手段盡焚城牆之外民居建築,這樣才險險堅守住了太原城,但是太原城外幾十萬不及逃亡的百姓,也在戰火中爲之一空!
這樣的情況下,太原府城已經出現了逃亡狂潮,缙紳富民驅車馬,貧家人口憑雙腿,扶老攜幼拉家帶口擁擠于途,彙成人潮向南湧動!
而此刻守在王黼衙署中的,則是有官身有差遣的人物,或者是近太原府州縣,或者是諸監司官吏,自家棄職潛逃吃不過罪責,就要安撫使來下這個決斷,到時候大家跟着一哄而散,也就交代得過去了。
正在紛紛攘攘的時候,就聽見節堂方向傳來腳步聲重重響動,出來的卻是一名軍将模樣的人物,正是新上任勝捷軍王禀。
這位人物,向來與人爲善,雖然無甚能力,但是人緣極好,楊淩大鬧河東路的時候,王禀也極爲識趣,不僅沒有與之爲敵,還相當配合,而且在整頓河東路駐泊禁軍的時候還出了不少氣力。
王禀如此識趣,韓世忠自然也就不會讓他太下不來台,到了這裏勝捷軍總算得到了擴充,精銳戰兵就有六千,還有幾千駐泊禁軍都聽他調遣号令,配合轉運前線軍資糧饷也算是謹慎賣力。
王黼和他都算是被迫歸于晉王一系的人物,同病相憐之下,雖然文武殊途,可就有一點情分在,王禀在王黼面前也算是說得上話的。岢岚軍那邊破口消息傳來,王黼就讓王禀日夜在安撫使衙署中上值,經常兩人密密的在商談着些什麽。
此刻看王禀突然而出,一幹人等頓時一擁而上,圍着王禀就打躬作揖,七嘴八舌的開始動問。
“王将主,安撫到底是個什麽章程?還請明示!幾位路司都在節堂内坐一整天了,可憐閃得我等下吏在這裏辛苦!”
“王将主,韓将主的兵馬現在在何處?女真鞑子都進岚州了,那兩處兵馬也該掉頭回來了罷?”
“王将主,晉王北上軍馬又在何處?軍情急遞都是從你手裏過,現在關系着滿城官吏身家性命,這一點都不肯吐口麽?”
“王将主,但請松松口!以後但凡有用得着下官處,下官定然盡力!”
雖然武臣地位自從晉王崛起後有水漲船高之勢,尤其在河東路,武臣地位已經足以和文臣分庭抗禮,可是上百年的強大慣性下來,文臣們在舊武臣面前還有自然而然的崖岸高峻之勢,可是現今誰也顧不得了。
一群青袍官吏圍着王禀你推我擠,紛紛開口要壓過對方,十幾雙手直伸到王禀面前,扯得他歪歪倒倒,這些官吏也擠得璞頭歪倒,官靴松脫,哪裏還有文臣在武臣面前矜持自高的架勢?
王禀忙不疊的拼命招呼:“各位,各位!先住一住!先住一住!俺便是出去再加派人手,去韓将主晉王還有岚州方向加派人手打探消息去的,且讓末将先過去!”
一名青袍小官攘臂道:“現在還瞞着吾輩作甚?須知道吾輩也是官身,與這河東一路同休戚!縱然安撫,也沒有一手遮天的道理,既然如此,吾輩就闖入節堂。找安撫讨個說法!”
這句話算是喊出了這幫等得出火的官吏們的心聲,一群人頓時大聲應和,揮拳攘臂的就如讨薪民工一般要硬闖節堂。雖然擅入節堂就是流配的重罪,可是這幫豁出去的官吏就不相信王黼能一氣處罰如許多大宋官吏!
看到局面要壞,王禀忙不疊的揮手:“諸位,且住一住!”
那最先大喊的青袍小官手指一下就快戳到王禀鼻子上了:“那你卻告訴吾輩實情!”
王禀左右顧盼一下,他向來都是到處結善緣的性子,今日被逼到此處,終于是守不住口了。示意大家靠近一些,壓低聲音。
“韓将主軍情遞來,說他正在宜芳縣城收攏兵馬,要接應北面大軍撤下來,而盧将軍得知軍情後,正在抽調兵馬,說是最多五日,就能來援太原府,至于晉王處…………”
王禀歎了口氣:“晉王所部有大河阻隔,上次軍情到來,還在準備渡河,不過才過了四日而已,到了現在,能全軍而過黃河就了不得了……要知道晉王是奉着禦駕親征!有聖人在軍中,這動作還快得起來?”
他一口氣将這本來應該是隐秘的軍情交代出來,團團做了個羅圈揖,陪笑道:“諸位官人,該說的不該說的,俺都倒了出來,諸位官人還請回衙罷,要是人心亂了,這太原城就真守不得了!岚州道太原,有宜芳樓煩兩路,宜芳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中,韓将主在哪那裏想必是無礙的,縱然樓煩有失,我們也有一條通路,不至于被女真合圍,再者岚州守軍也有數千,怎麽樣也能拖一拖女真人的後腿,到時候盧将軍的援兵就要到了,到時候還怕太原府守不住?且讓末将先去公幹,多謝多謝!”
一衆官吏聽到盧俊義援兵在幾日之後就到,稍稍安靜了一些,這個時候,有援兵來就是好的。
可是就算盧俊義援兵來了,這太原府就能保得住麽?燕地女真大軍也在蜂擁而入,還要援應飛狐口,還要守住太行諸徑,防止女真東路軍南下之後側擊。要守之處更多,就算抽調援軍急急趕來,又能有多少?能不能趕在女真大軍卷起的狂瀾之前?
現在就盼望岚州地方駐泊軍馬,能盡到點職責,不像那殺千刀的折家軍,多拖住女真鞑子幾日也罷!
想得更深一些的,則滿是絕望,河東戰局已經糜爛,燕地河北更好不到哪裏去,西軍還遠在陝西諸路,汴梁城中無主,局勢已經險惡到了極處。
晉王到了如今地位,滿朝皆敵,朝中四分五裂,要是晉王主力在河東覆沒,說不定朝中第一時間就是對晉王下手,這個晉王雖然誰都看不順眼,好歹是手握強軍一直在和鞑子打仗,他一旦敗事,這又有誰站出來爲中流砥柱?
這天将傾,到底誰能來彌補?
難道大家就要在這太原府,與城同殉不成?
就在這個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響動之聲,然後就見幾名甲士扶進了一人。
這人三十出頭的年紀,原來保養得甚好,可是現在穿着一身百姓衣服,已經滿是泥塵髒污不堪。腰上系着個腰囊,看鼓出來的形狀應該是官中印信。
這人不知道一路吃了多少辛苦,張着兩條腿路都走不得了,一入衙署之中就眼淚直淌,差點就癱軟在地,多虧身旁甲士将他架住。
終于有人認出了這人。豈不正是知樓煩的縣令?進士出身詩酒風流,三十出頭就馬上要兩任知縣資序圓滿,要不是朝中前些時日亂成一團早就應該回京入烏台了。往日來太原府城公幹,随随便便就能多淹留個十幾日,酒宴當中風采驚人,小詞可喜。是人人都高看的對象,稍微巴結點的人物還要誇他兩句有宰相才,這位人物也居之不疑。
可是現今,這未來宰相氣度,小有名氣的詞人風流,這個時候不知道抛到哪裏去。滿臉鼻涕眼淚直朝下淌,和臉上塵灰混成一團,沖出條條黑道,狼狽得簡直無法言說。
他嗚咽兩聲終于放聲大哭。
“鞑子已經陷樓煩了!下官拼死才殺出一條生路,來向安撫求援!”
原來擾攘的諸人,這一刻頓時都鴉雀無聲,每個人心頭似乎都有驚雷轟過。
鞑子已經陷樓煩了?樓煩距離太原府不過才兩百裏!最多兩日,鞑子大軍就要直入太原府城,這河東已經完了!
推而廣之,這大宋也就要完了!
那縣令的哭嚎聲驚天動地,終于不知道是誰,突然大喊一聲:“還在這裏等死作甚?逃罷!”
院中猬集成一團的大宋官吏,頓時炸開,撩着衣袍就朝外跑,這局面已經無可挽回了,這個時候,自己顧自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