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已經從後面撞了過來。劈面就問:“從哪裏逃來的?女真鞑子到哪裏了?”
一名老者被人架着從人群中出來,看來也是個鄉裏有點頭臉的人物,居然也說得韓世忠慣操的關西話:“俺們是飛鸢堡左近鄉民,兩日前就開始逃出來了。沒成想在這裏撞見了将爺。”
韓世忠心中一緊,忙不疊的問道:“飛鸢堡如何了?”
老者歎口氣:“說不得!要不是看着飛鸢堡守軍逃散,俺們如何會抛家棄業的跑出來?兩日來盡撿着山間難行處走,艱難之處,就不必說了,還不知道現在家裏被鞑子糟蹋成什麽模樣!”
飛鸢堡守軍居然一哄而散了?飛鸢堡控制着岚水河谷向東轉支流的起始處,沿着河谷一路疾行。要不了一日就是蘆嶺前,破蘆嶺向東,就入甯化軍境内,已經算是抄着了神策軍側背!這一下就是全線動搖之勢!就算據守窟谷寨,勉力維持着防線,可神策軍就從隻當一面變成了要維持兩處防線,兵力頓時捉襟見肘。
且女真鞑子繼續再向南深入呢?還可以破岚州,從宜芳轉樓煩,沿着岚水另一條支流直撲太原府!神策軍的防線還要向南延長多少?這如何守得住?
最重要的是,原來戰略決策是盡力将女真西路軍限制在殘破的雲内,消耗其銳氣,以堅壁清野之策限制其獲得補給,等宗翰所部師老兵疲之後,再集合大軍一舉擊破之,而女真鞑子現在可以抄掠岢岚軍,岚州,這戰事就不知道要打到什麽時候了!
到了這般局面,這場河東戰事,必須要西軍和楊淩率領的援軍上來,才有打赢的可能!
可西軍又靠得住麽?岢岚軍這麽要緊的地方,居然一下就被女真鞑子深入!
韓世忠臉色鐵青,又逼問了一句:“你們走時,見着女真鞑子了麽?想必你們也經過了蘆嶺,那裏如何?”
老者苦笑:“見着鞑子,還能逃得出來麽?飛鸢堡守軍一散,俺們就走了,半日前經過的蘆嶺,那裏還有俺們軍馬旗号,遠遠沒見着什麽異狀。”
韓世忠點點頭,轉頭對黃文勁吩咐:“給點賞!”
若是嶽飛在此,少不得還得叮囑幾句,指個後方安全所在讓難民們逃去。韓世忠卻從來懶得做這些事情,隻是招呼剛才稍稍停下來喘息一下的中軍甲士:“直娘賊的快些走!鳥折家軍是爛泥,蘆嶺在俺們手裏才放心得下!穩住蘆嶺當面,俺再去找折家的賊厮鳥算算這帳!”
大隊甲士,頓時起行,在這些神色倉皇的難民身邊滾滾而過。黃文勁從腰纏裏取出一貫文,随手擲過去,又對一名身子壯健挎弓持刀的鄉民笑道:“好鳥壯的身胚,見着鞑子就逃,胯下沒卵子麽?”
那鄉民讷讷的不知道說什麽好,倒是老者也不揀那一貫文,反而對黃文勁歎息道:“你們這些軍爺,都見鞑子就逃,俺們百姓,濟得何事?俺們辛苦勞作,每年賦稅之餘,還要應役奔走。河東關西緣邊百姓,辛苦多少年了?好容易才盼到西賊踏實了,怎麽又讓鞑子打進來了?你們這些軍爺呢?”
黃文勁哼了一聲:“且看俺們殺敵就是!”
黃文勁是個心思簡單的人,有酒吃,有仗打就滿足,這場戰事到底會發展到什麽程度,最後結果如何,對天下有怎樣的震動,大宋面臨何等樣的危局。他一概都不知道,不過現在,饒是他這個粗漢,被老者一席話都說得臉上火辣辣的痛。
他出身西軍,神策軍中,又有多少出身西軍的?可是這幾十年來大宋第一強兵的西軍,怎麽就讓鞑子輕易殺進來了?
折家的賊厮鳥們,還要西軍那麽多軍将士卒,你們到底在做甚?
幾十支羽箭撲面而來,都是由那些草原雜胡慣常所用牛角弓發出,準頭極佳。
草原上雜胡生涯,小兒不過六七歲就騎得小馬駒,抄軟弓射骨箭爲戲,但凡部族之間争戰,最倚靠的也是騎馬馳射或者步下而射,總之就是主要倚靠着弓箭打仗。
距離牛臯他們最近的那個堠台中,藏着數十名雜胡,最後隐藏不住現身而出的時候,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亂射,就看他們随手一抹羽箭就跳入掌中,弓弦飛速的在滿月和半月之間變動,隻不過幾十人的規模,就潑灑得好大一蓬箭雨!
可這等箭雨,對于訓練有素,久經戰陣的神策軍而言,還不夠看!
大宋軍馬,百餘年來,就靠着弓弩立足,陣列而成,不論是契丹精騎還是西夏鐵鹞子都不敢撞上來。
這強弓硬弩,可不是說說而已,弓力不強,則無法在足夠範圍之外破甲,迫得敵人鐵騎不敢近前。大宋合格甲士所用步弓,都是一石半的弓力起碼,而所用強弩,則弓力更不用說了,正因爲弓力如此之強,所以一場大戰之中,能發射的次數隻能是有限的。
和大宋纏戰這麽些年,不論是契丹還是西夏,都是文法的國家,如何不會學習宋軍的長處。但用弓弩,都變得越來越是勁強。宋軍與之而戰,同樣要應對着鋪天蓋地而來的勁厲箭雨。
可是這些草原雜胡,雖然突然而起,羽箭射得快且準,但是他們的最大弱點之一,就是裝備太差!最倚仗的角弓,也弓力太軟!
在另一時間線上,統治草原諸部的,不管是契丹還是女真,都将按期去草原殺戮減丁,并且限制鐵器軍器流入作爲壓制這些雜胡的基本國策,直到蕭撒八之亂以後。這種控制才大爲松動,草原雜胡也逆天的出現了一大批人傑,最後才有黃金家族那種最爲野蠻的輝煌。
弓力疲弱的角弓射來潑灑出來的箭雨,驟然而至,幾名前去哨探的宋軍甲士立即擡鐵臂護住面門,有攜小盾的也豎起遮護。羽箭撞在鐵臂上,叮叮當當的就斜飛開來,落在小盾上,就是沉悶之聲,隻穿透牛皮蒙住的盾面,淺淺沒入木質盾身上。
至于撞在胸甲兜鍪上的羽箭,也好不到哪裏去,隻見這些神策軍甲士身上各處火星飛濺,然後一支支羽箭不能破甲,跌落在地。
這還是因爲完顔婁室撥給,再加上繳獲宋軍,才用的鐵箭頭羽箭,若是草原雜胡慣用的骨箭,隻怕連這點火星都撞不出來!
大量繳獲自遼人的強弓硬弩,完顔婁室說什麽也不會給這些草原雜胡所用,就算從宋人守軍那裏得了些,短短時間,慣常用軟弓的這些雜胡,如何就使喚得了?這不是力量大小的問題,而是整個使用弓箭的習慣都要改變。更不用說宋軍那些強弩了,對于雜胡而言,簡直就是高科技,上弦用力,都是有法度的,不然力量再大,恐怕都得扭傷筋骨,且發射速度太慢,也不爲此時雜胡所喜。
一陣箭雨潑灑,看似場面驚人,寥寥幾名先出查探的神策軍甲士,最倒黴的一個也不過就是羽箭穿透甲葉縫,淺淺入肉而已。
而真正讓神策軍甲士稍稍有些震驚的,不是羽箭,而是山鳴谷應一般的胡虜嘶吼之聲,不知道在洪谷寨内外,此刻潛藏了多少鞑子!
牛臯呼喊聲大聲響起:“直娘賊,結陣!”
分散開了的甲士,頓時收攏,結成陣勢,都頭十将等,都回頭看下面韓世忠那裏旗号,不知道将主是個什麽盤算,是硬沖上去搶洪谷寨,還是暫時後退。
而韓世忠那裏,兩指揮箭陣,也暫時停住,暫時沒有号令給出,越是合格軍将,這個時候越要沉得住氣。不能一頭撞上去,也不能倉皇而退,總要瞻望敵人軍勢如何,才能迅速做出判斷,拿出應對之策!
而這個時候,無數雜胡,早就從山間寨中幾處荒廢堠台小寨之内,蜂擁而出。就準備将這些神策軍甲士,撕得粉碎,一時間有如山洪奔瀉一般。有些雜胡的潛藏之處,離頂在最前面的牛臯他們這一隊,不過百餘步的距離,短短時間,就要狠狠撞上來!
牛臯用力一拍帶隊都頭:“你帶兒郎,站定了!”
接着就怒吼一聲,左手挽盾,右手鐵锏,已經直沖而出,撲向那幾名放出去哨探偵查的散兵,黃文勁歡快的大叫一聲,也跟上牛臯,兩人就直迎向堠台中沖出來的大群雜胡,想将那幾名哨探接應回來!
都頭一怔之下,牛臯和黃文勁已然殺出,都頭撇了一下嘴,揚手下令:“張弓!”
彙攏的神策軍甲士,頓時擺出一個三面迎敵的方陣,倒有大半甲士攜弓,頓時摘下,扣箭認弦,穩穩對準那些面目猙獰,如野獸一般瘋狂湧來的雜胡們,而其餘甲士,就持盾揚刀,在側遮護。
都頭揮手用力一劈:“射!”
數十羽箭,頓時脫弦飛出,直越過七八十步的距離,沒入胡虜亂紛紛的隊形之中。血花立刻飛濺起來,雜胡們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又傳來了慘叫!
每一支羽箭,但凡撞上這些雜胡,都痛痛快快的撕破甲胄,沒入體内,三棱破甲錐箭頭的羽箭,撕裂皮膚血管内髒,箭羽顫動之間,就将創口拉扯得更大,三棱箭開出的創口,因爲奔馳車标也似的放射性創口,開了口就走氣透風,那血簡直就是飚射而出!而且這種傷口,哪怕以後世的醫療手段,縫合都不好縫!
十餘名雜胡,如遭雷擊一般滾落山道,黑血潑灑一般湧出,隻能在地上翻滾慘叫掙命。
隻是這一擊,就讓拼命湧下的雜胡心裏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突,一路順風順水殺來,南朝軍馬或者望風潰散,或者漫然無備,讓這些雜胡都不将南朝軍馬當成一回事了,隻恨當年不早知道,過來搶掠個幾十次,但是真正撞上漢家能戰之軍,他們才知道厲害!
雖然借着慣性,雜胡們還在滾滾湧下,可都知道這次不豁出去上百條性命,怕是啃不動這些南朝軍馬了。不過心中還存了指望,但願這些南朝軍馬,面對面打交手戰的時候就吃不住勁兒了,南朝人錦衣玉食的過得這般滋潤,一個小村莊就能讓雜胡們看直了眼以爲天堂,真面對面分生死,還不吓得手軟腳軟掉頭便逃?
哪能比得上長生天庇佑下草原上的雄鷹?幾名離開大隊爲尖哨的神策軍甲士,也都拔出了兵刃,迎着那些從堠台中湧出來的雜胡們。
雖然衆寡懸殊,這個時候也不能轉身就退,自家都是披着鐵甲,跑也跑不過那些隻是穿着皮甲甚而就是一身皮袍的雜胡鞑子。要是自家弟兄出而接應,說不定還亂了陣列,不如就地站穩腳跟,和這些鞑子狠狠拼一場。就算不幸,也能将這方面雜胡鞑子腳步拖住,自家弟兄就更安全一分!隻要結上陣站穩腳,哪怕一都神策軍的小陣,也足以讓這些騷鞑子頭破血流!
幾名甲士都心意相通,怒吼一聲,揮舞着兵刃不退反進!
距離實在太近,不過幾個呼吸間,衆寡懸殊的兩方就在這洪谷寨下山間撞在了一起,這些雜胡鞑子,個個索頭科發,面目猙獰,身上全是臭烘烘的騷氣,脖子粗壯短腿羅圈,又是人多勢衆,雖然隻是不成陣列的湧來,膽氣稍稍弱一些,隻怕就手軟腳軟握不定兵刃。
可神策軍的甲士,又豈會将這些雜胡騷鞑子放在眼中?就是再多一些,也就是死戰到底而已!
幾名甲士都放低重心,低頭迎上,左手舉盾掀開刺來砍來砸來的各色兵刃,接着一進步手中長刀就刺當面鞑子胸腹之間,鋒銳長刀一刺即收,接着再進,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