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甯遠寨中,三個小型的軍寨已然荒廢,隻剩下有夯土包石寨牆的主寨還勉強維持,其間軍馬,緣邊弓箭手早已散盡,經制守軍隻有百餘名,由一名犯了過錯打發到此間,萬年不得升遷的小使臣爲指揮使統帶,軍資儲備,糧秣馬料這些重要儲備,也最多就敷一兩月之用。
這個指揮使,快五十歲的年紀,血氣早衰,身形發福,早不像馬上之士,所有心思都放在軍寨之下開辟的幾百畝田地上,這些年雲内軍亂,倒有不少難民被截留爲佃戶種田,收成還算是不錯,且每月還遣人去岚谷縣西面背石炭向太原府販賣,就想着積累一筆家當,然後告老病退職,回到豐州老家,安閑度日罷了。
雲内突然有警,打成一鍋粥,這個折姓遠支指揮使一開始懵懂,後來也焦急,發了多少軍情文書去折可求處,隻望加強這裏戒備,調來精兵強将,或者就幹脆将他這不堪驅使之人趕緊罷去,哪怕退職,一文也無都認了。
誰想到文書是發出去了,這麽長時間,卻無一兵一卒到來,隻有些官樣文章的批複,要他謹修戰備,後來才聽聞,折可求反而帶着折家精銳向西走去了,這指揮使頓時就想棄職潛逃。
後來從雲内那邊流散而來的難民帶來消息,女真大軍追着那裏晉王軍馬奔向甯化軍和雁門關方向去了,一時間恐怕還到不得這裏來,而這指揮使又舍不得下一料秋糧,隻是心一橫,若是女真鞑子不來,則收了糧變賣之後就走,若是女真鞑子西來警訊傳至,則直娘賊的就走,折可求都不将此間放在心上,憑什麽要他一個倒黴的家夥在這裏送死?
日子一天天的這樣提心吊膽的熬過去,岢岚山西面甯遠寨左近,還是一片風平浪靜,這指揮使也就苦挨着,每逢夜中,總難安眠,非得用寨中自釀的酒水,喝到快天明的時候才能沉沉睡去。
這一夜又是這樣,指揮使隻是在暖烘烘的屋内擺下酒菜,兩個不住打瞌睡的粗手大腳山間村婦輪流伺候燙酒,這指揮使一邊喝一邊喃喃念佛,不時還走出門外看着北面黑沉沉的天際,隻是唉聲歎氣,“鞑子爺爺,不要來這裏也罷!”
可就在這樣的夜裏,一支女真軍馬,仍然越過了岢岚山,向着這裏摸來,正是銀可術率領之軍,在女真大隊軍馬還在韓嶽所部據守的關隘之前反複試探的時候,銀可術已然率領數千雜胡輕騎,人帶雙馬,裹糧七日,越過了岢岚山,向着此間襲來!
一輪彎月,高懸天際。
不時有浮雲而過,将月色下的河東山川大地,映得朦朦胧胧,極盡目力,也難在這樣微弱月色下看出去幾丈遠,銀可術親自上陣,隻着皮甲,且去了披膊,光着兩條膀子便于厮殺,就帶着雜胡輕騎中選出的一兩百名精銳,順着山道,無聲無息的向着頭頂甯遠主寨摸去。
就算是已然荒廢不少,可大宋緣邊設立軍寨,仍然堅固高大,寨牆上都有巨大的弩機安放。這邊山道雖然勉強可以通行軍馬,但是要展開攻寨器械,還是吃力得很。
若是在甯遠寨全盛時期,單憑銀可術這等輕騎,想打開這裏,那是做夢,就算以輕騎勉強繞過去,無非就起着騷擾劫掠的作用,遠遠談不上大軍破邊,摧垮整個緣邊防禦體系,就算早幾十年緣邊弓箭手因爲不堪曆任寨主役使虐待盤剝散盡,而經制軍馬又缺額極多,這指揮使要沉下心來好好據守,也不是銀可術這些雜胡輕騎啃得動的。
北方胡虜攻城向來是苦手,女真繼承了遼人家當也好得不多,更不用說現在還是一盤散沙,裝備低劣的蒙古諸部了,銀可術此來,但爲輕捷,除了馬匹随身兵刃輕便甲胄還有點糧秣之外,一無所有。
如果岢岚州一線有基本防禦,銀可術就準備撞死在這裏也罷,再向西,豐府鄜三州更是難破,轉回東面,韓嶽所部更是難啃,還有受盡屈辱,難道一輩子托庇于原來同列的完顔婁室?
夜色當中,銀可術隻能聽見自己碰碰的心跳之聲,一張醜臉不自覺的扭曲起來,隻是祈禱頭頂閃動着火把光芒的甯遠主寨不要反應過來,而甯遠主寨寨牆之上,始終安安靜靜,甚而連走動巡守的身影都看不見,難道就這樣能輕易攻破此等要緊的軍寨?
一時間連準備撞死在這裏的銀可術都有些不敢置信,雖然一向号稱南人軟弱,宗翰更是說過南人軍馬虛弱内情,遼人俘虜那裏,對南人軍馬不屑一顧的也是居多,但是銀可術一向以來,和南人軍馬打交道數次,次次大敗虧輸,雖然仍有必死決勝之心,卻不自覺的将南人軍馬擡到了一個甚高位置,就算不是每支南人軍馬都是可以千裏奔襲,野外決勝的強軍,也不至于在這樣一個緊要所在,也是完全散漫無備罷?
南人軍馬,難道互相之間,真的能差那麽多?難道那些遼人俘虜,所說的話都是真的,俺隻是運道不好,幾次都撞見了南人當中的天殺星?直娘賊!
心思一片紛亂當中,銀可術的動作卻是更安靜,更謹慎,幾乎是挪動着向上攀爬,時間一點點過去,銀可術已然摸到了甯遠寨寨牆之下,寨牆上仍然半點動靜也無,甚而還能聽見隐隐約約的鼾聲傳了下來。
這個時候,銀可術才覺得自己汗透重衣,山風一吹,渾身冰涼,隻有心頭火熱,身後雜胡輕騎,千辛萬苦的也跟着摸了上來,人人嘴裏都含着一塊石子,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這個時候眼見得已然摸到寨牆之下,這些雜胡雖然剽悍,卻畢竟不是約束森嚴的強軍,不少人都開始興奮的騷動起來,争攘着就要擠到前面,率先殺入寨中,狠狠殺戮搶掠一番。
這般動靜,似乎終于驚動了寨牆上面,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起:“小乙,舉火照照,下面什麽動靜?”
銀可術拼命揮手,頓時十幾名雜胡湧上,就在寨牆下搭起了人梯,更有雜胡,張開了角弓,舉而向着寨牆之上,剛才發出的響動,此刻全都寂然不聞,眼看得雜胡搭起了三人高的人梯,銀可術将刀子叼在口中,奮力攀援而上。
此時正有一名軍漢舉着火炬,探出頭來,就見火光之下,一張猙獰醜臉出現在面前,然後寒光閃過,這軍漢咽喉頓時就被割開,鮮血飛濺,那軍漢按着咽喉,滿面驚惶的倒地。
銀可術翻身而上,持刀四顧,就見寨牆上搭着草廠棚戶,一名至少五十多歲的老軍,蜷縮在内,驚惶的看着眼前一切,吓得一聲也發不出來!
而眼前甯遠主寨内的建築,還是安安靜靜,無人知曉,北來胡虜,已然殺上了寨牆,銀可術舉步上前,一刀就刺入了那吓得渾身癱軟,喊也喊不出,逃也逃不動的老軍胸膛。
那老軍痙攣的抓着刀柄,劇烈顫動,隻是慘哼半聲,銀可術就狠狠一攪長刀,那老軍就吐了一口長氣,再不動了,殺了兩人,銀可術胸中嗜血之意,反而更盛。
轉首南望,黑暗中的南朝山川大地,似乎都這樣漫然無備的爲他敞開,無數雜胡,正紅着眼睛漫上寨牆,銀可術拔刀瀝血,大吼一聲:“放手殺罷!”
寨牆上仍然閃動的火光之中,就見這些穿着髒污披甲,科發索頭的雜胡,陡然爆發出獸吼一般的呐喊之聲,漫過寨牆,跳入寨内。
而這個時候,軍寨當中,才響起驚呼之聲!
甯遠寨中守軍,多是老弱,但凡精壯,哪有願意在此間荒僻所在爲将主役使盤剝,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到陝西諸路爲行商所雇,走一趟蕃部,雖然于途辛苦,遇見黨項人沒有打點好的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但是隻要命大走完一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回來腰中還落幾個餘錢那是穩穩的。
隻有老弱,才願意在這數十年未曾遭遇什麽兵火的軍寨之中吃一口菲薄的安穩飯,折可求未曾加強此間防務,大家都是苦挨,隻等有女真鞑子出現的消息傳到,從将主以下,大家都做卷堂大散。
誰能料想,女真鞑子就無聲無息的越過了岢岚山餘脈,又突然潛到了甯遠寨之前,然後就在夜中,突然就殺入了?無窮無盡的雜胡嘶喊着不住翻入寨内,沿着寨牆向下蔓延,又将寨門打開。
更多的雜胡如翻湧的黑潮一般沖入了甯遠寨中,這個時候山間火把也已經亮起,如果寨牆上還有守軍幸存,就能看見火把光芒幾乎鋪滿了甯遠寨前,正不知道有多少雜胡鞑子,正在山路上拼命攀援!
銀可術始終一馬當先,揮舞長刀,直向軍寨中心殺去,但是有人從棚舍,從房屋中沖出,銀可術就一刀剁倒,然後不稍回顧,隻是向前,在他身後的雜胡,卻四下亂竄,沖入寨中棚舍房屋之中,到處砍殺擄掠,而這些有百年曆史的軍寨,多有攜家眷而居者,這個時候就能聽見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整個夜空,到處都有火頭點燃,煙焰沖霄而起,哭喊慘叫聲,四下響動。
到處都有雜胡的身影被火光照亮,如群狼亂奔,縱然有些老弱軍漢還想抵抗,但是一時湧進來如此多的敵人,他們也迅速被刺翻砍到,滾落火中。
整個甯遠寨,在短短時間内,就成了胡虜肆虐的所在,軍寨中心,就是寨主的居所兼衙署所在,原本是設計成小堡壘的模樣,牆厚壁高,内有水源,就是準備在萬一被破寨的時候,此間還能作爲最後抵抗的地方。
可是幾十年承平下來,此間已經被曆任寨主改建成了普通民居院落的模樣,原來後牆都被拆除,作爲增建這些院落的材料,雖然住得是舒服的,真到胡虜大舉而入之際,又憑借什麽來抵抗到最後?
銀可術帶着數十名雜胡,直向此間沖來,背後火光熊熊,将這個院落照得通明,此刻院落門戶已然緊閉,銀可術上前就是合身一撞,這門戶用的材料還結實,裏面用門栓牢牢的閘住了,這一撞竟然沒有撞動。
雖然原來厚牆拆除了不少,但還是有一道一人高的院牆在,火光之中,就看到兩三個人頭探出來,抖抖索索的張開兩三張獵弓,嗖嗖的幾箭就發了出來,原來軍寨之中,用的自然是軍中強弓硬弩,但是要荒廢,一切都荒廢了,需要花大氣力保養的軍中弓弩,早就不堪使用。
寨牆上的巨弩,也是隻能擺着吓人,現在寨中所有,就是平日裏在山間打獵用的獵弓,這幾箭準頭甚是不錯,直指沖在最前面的銀可術,可獵弓弓力軟薄,來勢不急,如何奈何的得了銀可術這等女真猛将?
長刀一擺,幾支羽箭就被拍得歪歪斜斜亂飛出去,而銀可術身後雜胡,早就将出他們的角弓來,電閃一般認弦就射,這些草原雜胡陣戰本事一般,但是射術卻是個個精良,頓時就有兩人面目中箭,從圍牆上慘叫着跌落。
另外一人躲得快,一下就縮了回去,那頭銀可術也等不及尋大木撞門了,一跳就搭着牆頭,兩膀叫勁,騰身而起,一下就翻過牆頭,才落地就感覺風聲襲來,銀可術一側身就讓過一柄短矛,順勢一刀斜切,牆下偷襲之人從頸項到前胸,就是長長一道血口。
銀可術長刀刀背極重,就是輕輕一拖,這偷襲之人頸側大動脈已然被切開,鮮血濺得銀可術一頭一臉,火光之中,就見偷襲之人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穿着一件破爛流丢的大宋軍中赤襖,猶自恨恨的看着銀可術,想去按頸項中創口,但鮮血如此狂飙,手擡到一半就沒了氣力,瞪着雙眼栽倒在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