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以西,地近澤東,沿着東西向的濁輪川兩邊,多有牧民帳落聚居,随着女真橫掃遼人西京道,兵威草原,索取貢賦,抽調強壯爲輔軍,更征集牧民牛馬爲南下軍糧供應,不少草原牧民,一路遷徙到了此處,人煙一時繁盛起來。
不過這時,牧民帳落,卻是濃煙滾滾,數千折家軍将士,縱橫馳奔,到處大砍大殺,一路已經摧破了好幾個部落,斬殺了數百毫無戒備的雜胡,擄掠了上千頭牛馬,折家軍将士,不論馬上步下,人人俱是滿載,幾名年輕軍将飛也似的弛上一個小丘,朝着中軍大旗下一名中年漢子下馬行禮回禀:“将主,這一次又得了八十二個首級,俱是強壯,沒有老弱充數!”
那中年漢子,正是此代折家統軍第一人折可求了,雖然是文臣差遣,但始終慣于軍中行事,長手長腳面貌粗粝,再加一個很是陰鹜的鷹鈎鼻子,半點也看不出文臣氣度在哪裏。
當下他隻是手一擺:“首級也還罷了,遷轉升官,現下意思不大,無非讓俺那侄兒知道俺們沒有白走一遭也就罷了,俺那侄兒性子剛烈,也不會向汴梁晉王求子弟遷轉,現下就是讓俺們折家子弟見見血,這個世道又亂了起來,兵強馬壯者有的是前程!直娘賊的等晉王和女真鞑子打得兩敗俱傷了,憑什麽整個河東都不能是俺們折家的?”
折彥質是折家名将折可适的兒子,論歲數折可求和折彥質差不多,可論輩分折可求卻是折彥質叔叔,雖然折彥質官位高崇,但真正領折家兵馬的,卻是折可求,因爲兄長折可适雖然老病,但是仍然尚在,折可求對這個侄兒也算是面上聽令,但是真正行事起來,卻多半是自行其是。
折彥質雖然敵視楊淩一方,但是也還知道女真鞑子南來事大,下令河東緣邊戒備,整頓防務,且讓折可求率領精銳入岢岚軍,可折可求卻隻是着人馬謹守豐府鄜等根本之處,自家不去岢岚軍,倒是帶着數千人馬西出西夏左廂神勇軍司地盤,沿着濁輪川一路攻殺搶掠過來,其時西夏已然半死不活,左廂神勇軍司軍馬都快退到地斤澤以西了,濁輪川根本沒有黨項牧民,此時全是從草原遷來懵懵懂懂的雜胡,給折可求帶領子弟軍突然而襲,半點抗手的能力也無,給殺得鬼哭狼嚎四下奔走。
回禀軍情的軍将都是折家年輕子弟,多是彥字輩的,聽到叔叔将主這麽一說,憑首級得功的熱切頓時就被潑了一盆涼水,各各有些讪讪的,一個折家年輕軍将遲疑一會兒,終于道:“将主,宣撫号令,讓俺們備邊于北,現下卻西來了,這一次繳獲不少,是不是該回去了?”
折可求一瞪眼:“回什麽回?女真鞑子和晉王人馬打生打死,又關俺們什麽事?隻要豐府鄜不失就足矣!俺那侄兒和晉王不對付,卻總還要撐着名臣氣度,命俺們守岢岚軍打下手,俺這般行事,正是省得俺那侄兒爲難!女真鞑子真要從岢岚軍而入,也是奔太原府去,俺們正好到時候抄其後路,到時候有的是仗打!”
“這個時候不借着這些雜胡練練兵,還等到什麽時候?才出來這麽些時日,就吃不得辛苦想要回轉了?虧你還姓折!”這一番話頓時就斥得那名年輕軍将諾諾而退,誰都知道這位将主其實打的心思就是坐觀女真鞑子和晉王軍馬兩敗俱傷的盤算,趁勢看還能不能擴充折家勢力,大家縱然心裏有所腹诽,但折可求已然決斷,大家還能多說什麽?
折家這一代兩名重将,折可适與折可求兄弟兩人,折可适已然病得老糊塗了,隻是在病塌上輾轉,就算調理得宜,也撐不了幾年了,折家軍中事宜,就是折可求一言而決!看着這些軍将諾諾四散而去收攏人馬,折可求仍在中軍旗号下張一胡床大馬金刀的坐下了,拈着颌下幾根稀稀拉拉的須髯眯着眼睛自是思量,就坐觀成敗罷,除了豐府鄜不容有失之外,其餘的随晉王和女真鞑子打去!
若是晉王勝,不妨抄抄後路敲敲邊鼓,晉王那時也該元氣大傷了,還不得籠絡折家?若是晉王敗了,那個時候大宋還不得更倚重折家來穩住河東局勢?至少在河東一路,折家就當一言而決,地盤也再不止是這偏遠荒僻的三州之地!
要是爲晉王謹守岢岚軍,河東局勢穩定,晉王擁禦駕親征,再帶來數萬精兵強将,女真不逞而退,河東是晉王的根本要地,他要是順勢吞了折家地盤該如何是好?環慶軍,熙河軍,勝捷軍,都被晉王一口吞吃,憑什麽折家就能例外?還是讓晉王打得更辛苦一些更好……
俺那侄兒,還是太過于書生氣了些啊……
折家百年爲大宋禦侮,戰死者不知凡幾,可稱滿門英烈,偏偏兩宋之交,就遇到了這麽個折可求!
在沒有楊淩的那個時空中,不要說什麽兵敗被圍折可求才投降女真,自從降後,折可求便爲女真說降猶自在苦戰的自家袍澤,爲與另一個大漢奸劉豫争位,賣力的爲向導,爲走狗,進攻曾經百年與折家并肩作戰的西軍,手上鮮血無數,折家百年聲名,正因此輩,毀于一旦!
……
汴梁城中,人心浮動,不爲他事,就爲明日之中,晉王就要擁禦駕親征河東,有宋以來,禦駕親征之事不少,太祖不必說了,後世傳言一條槍棒打服四百軍州,南征北戰少有敗績,就是太宗,也曾親征平滅北漢,高粱河一戰也是撐到最後,以皇帝之尊,負創坐驢車逃歸,其是時也,唐時至五代傳承下來的漢家餘烈,尚且可賈。
然後再傳至真宗,遼人南下,就吓得真宗差點遷都走避,多虧寇準脫穎而出,強以真宗親征河北,穩住軍心人心,最後締結了澶淵之盟,真宗以來,曆代帝王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如何還有這分膽勇血色,敢于禦駕親征?就算群臣之中,也再無一個寇準公!
時值末世,一切都漸漸有崩塌景象,百物騰貴,江南民亂,邊關兵火不絕,就是汴梁這個安樂窩,也經曆了兩次兵亂,天家威權,爲之重挫,都門人心,爲之惶惶,可一旦晉王擁禦駕親征消息确定,卻莫名的鼓起了人心。
不管怎麽樣,這至少是一個敢做事敢任責的晉王,且禦駕親征之事,已是近百年未逢之盛典,恭逢其間,幸何如之?汴梁是一個愛熱鬧的城市,特别在經曆了兩次兵火離亂之後,更需要這樣的大熱鬧來轉移注意力。
近日以來,汴梁百姓都歡喜鼓舞,準備香案,在禦駕親征之際夾道頂禮,而瓦舍女郎也在排演雅樂,學唱岑參邊塞詩,準備到時候兩旁道中,嬌聲漫唱,以壯大軍行色,市井浮浪子弟,在兩次兵亂中僥幸得脫,未曾掉了腦袋或者編管到幾千裏之外的,這個時候又佩刀懸劍的出沒在平康巷裏,口口聲聲要投軍随征,博一個甚鳥功名富貴出來。
可恨此刻陸放翁與辛稼軒一個才出生,一個還負十來歲,不然他們此刻若有鐵馬秋風大散關或八百裏分麾下炙的名篇出來,還怕不一時間汴梁全城傳唱?
多少前禁軍,前拱衛禁軍遣散之人,這個時候都被募而爲随軍民夫丁壯,準備跟随出征,轉運物資辎重,連日也在與家人殷殷告别,準備行囊,晉王威勢,文臣輩可能才受到教訓,他們這些前禁軍軍漢可是領教夠了。
晉王一聲有召,誰還敢抗命不從,蠱惑生亂,死也不去河東?好在這次隻是随軍轉運,不必親臨前敵,而且晉王對這些征發轉運強壯也是要給直的,好歹心下能放得下些,此次親征之事,局中之人,在這些時日當中也各懷心思。
趙恒作爲最大的招牌,這些時日隻是過得糊裏糊塗,且喜新君地位已然名正言順,又懼此次被楊淩強挾禦駕親征,也不知道安危如何,于途當中,辛苦不辛苦,一旦兵敗,不知道還有沒有先祖運氣,有一輛驢車恰好等着,讓他能安返汴梁。
而一旦楊淩兵勝,威權更甚,自家這個皇帝不知道還能坐多長遠,而忠義之士,如何來保住這趙家至尊地位,種種樁樁念頭揉在一處,怎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麾下除了一些被楊淩吓破膽子的内宦之外,實無一個得用之人,最後也隻得心一橫,趙家對天下深仁厚澤垂百餘年,想必皇天庇佑,船到橋頭自然直,說不定女真鞑子就自行退去。
更有甚者楊賊又在軍伍之中突然暴斃了呢?而趙佶都要被楊淩迎養至河東,從此如果沒有什麽大的變故,說不得就要終老于河東之地了,就算是哪一天楊淩甲士突然送上白绫和鸩酒,除了領教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
而太上趙佶,也無奈得很,趙恒在蔡京蠱惑下死賴着不肯禦駕親征,最後還趁勢卷動起一場變亂,可楊淩在平滅變亂之後,還是奉立着趙恒,趙佶更是在兵亂之夜以爲楊淩要弑君,丢光了顔面,連懿肅貴妃和柔福帝姬對他都不甚搭理,現今趙佶身邊,除了一些宮娥内宦之外,就剩下一個已然垂垂老矣的梁師成了。
去往河東,趙佶也就默然領受,再無什麽聲響,而都門中人,仍然有人潛藏在黑暗中,等候着楊淩離開汴梁的時候到來,且等着他戰事不利的消息,縱然這些人物在楊淩威勢之下一時潛藏爪牙,但真有了那個機會,仍然會毫不留情的撲向楊淩狠狠撕咬!
真正的有識之士,雖隻有寥寥幾人,卻在擔憂着一旦晉王不能勝,女真大軍鋪天蓋地而來,那時候這個大宋,又會變成什麽模樣?
李邦彥在前院偏廂之中,坐着楊淩府邸慣常用的椅子,捧着一盞炒青沖泡的茶水,意态閑暇的慢慢飲着,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白須老者,隻是沉默的在想着自家心思,正是宗澤,本來其他事情,完全犯不着現在忙得團團轉的李邦彥跑上這麽一遭。
不過今夜黃昏,宗澤突然來李邦彥處投罪,這個老者,李邦彥此前隻是略略聽聞過其名,也不大放在心上,不過在知道蔡京有這麽一個明白人物之後,說及于楊淩聽,楊淩卻大是動容,就叮囑李邦彥,看能不能将這等人物招攬至麾下,此人既能任事,且又知兵,且立身剛正,如此多的大人物如此看好這位六十多猶沉淪下僚的宗澤,特别是楊淩萬分看重,李邦彥也頓時留上了心。
小種說他要來汴梁投罪,李邦彥也就一直恭候,今日才遇到真人,若是平常時候,李邦彥少不得就要留客,慢慢浸潤攀談,動問這宗老先生志向意趣,爲晉王招攬才好有的放矢,可是明日晉王就要擁禦駕親征出河東,這個時候李邦彥也顧不得了,就要勸宗澤連夜來晉王府邸中投見。
本來以爲宗老先生要展示風骨,多少要費一番唇舌,沒想到風塵仆仆的宗澤卻是一說便動,所以才在今夜,李邦彥和宗澤突然而至晉王府邸,要是知道晉王和曆史是正在溫存的時候,今夜有可能得世子,打死李邦彥也不會走這麽一遭。
等候功夫隻有不多一會兒,就聽見甲士通傳之聲,李邦彥和宗澤一起起立,躬身行禮,靴聲囊囊之間,楊淩已然大步而入,往常李邦彥和楊淩是見慣了的,今夜不知道怎麽,就覺得楊淩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變化,似乎更鋒銳了,也更沉穩了些,隻有目光,依然那麽逼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