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河北西路真定府,正是本路治所,一應轉運常平提舉的路級使司,便設立于此,不比陝西四路與西夏纏戰數十年,在河北西路并沒有安撫使這種軍政全權一把抓的地方重要差遣。在伐燕戰事進行的時候,是以童貫爲河北諸路宣撫制置使直接掌握河北數路的軍政大權,伐燕戰事結束之後,這個臨時的權位極重的差遣也就告取消了。
伐燕戰事已經結束快要兩年,河北諸路蕭條景象依舊,那一場戰事,對河北之地的破壞同樣巨大,民力衰竭不是那麽能輕易平複的,地方治政,一概鎮之以靜,河工徭役,全都加恩寬免。河北西路的本地差遣官們,也就樂得清閑,每日就是拿着公使錢悠遊宴樂而已,最了不得,便是将汴梁撥來的一些赈濟流民,安撫地方的資财遣發下去,有良心的,這兩年就少剝一層皮也罷。
如果以前地方諸員,多少還有一時間花在公務之上,這段時日以來,就徹底撒手不理事了。原因也很簡單,就是那場宮變,大宋都門,突然發生驚天動地也似的變故,傳來消息,便是趙佶退位爲太上,太子被擁立爲新君。
那個攻克燕京,平定燕地的楊淩,不若别人預料一般一入汴梁就被解除權柄從此寂然無聲。而是突然就爲大宋晉王,掌都中軍權,兩代君王,都在他的掌中,若不是大家熟悉的老公相,在這場宮變之後還能執掌東府。
副署了這些行文天下郡縣的诏書文告,這些地方官吏,不得就要鬧個沸反盈天了!縱然宮變之後,汴梁似乎還維持了一個勉強的政治平衡,也讓一衆還看不清風色走向的地方差遣官吏勉強能耐下性子來等待進一步的變化。
可宮變帶來的震動,對于整個大宋帝國而言,還是深遠異常,大宋百餘年來,縱然有扶幼君的重臣,有讓太後撤簾的重臣,有主持天下變法的重臣,有起落數次,仍盤踞中樞不倒的重臣,可從來沒有過擁兵廢立君主的權臣!
楊淩這般舉動,還成功了,更将都門禁軍世家殺得人頭滾滾且無人抗手,号稱數十萬的都門禁軍一月遣散而未遇多少波折,這才讓天下人都看明白,大宋内重外輕,強幹弱枝的軍事制度,已然敗壞到了何等程度。
大宋軍事力量,又已經衰弱到了何等程度,但凡有些眼力的人,如何不能看出天下将要大變?就算大宋還能維持下去,也再不是原來那個大宋了,地方官吏,除了拼命遣人回汴梁打探消息之外,就是不住的聯絡奔走聚會商議。
看這場變故中,将注壓在哪一方,不夠資格入局的,這時也少有人敢于多事,隻求這場風波不要波及到自己而已,如若陝西四路一般,地方上有強兵的那些官吏們。更是一改往日對武臣的輕蔑之态,轉而開始拉攏關系。
這個時候,哪方勢力兵強馬壯,不得就要在将來的政治格局當中,分到相當一塊蛋糕,而在河北西路,也是擁有此刻大宋少有的一支勉強能夠野戰的軍馬——以餘燼改編而來的勝捷軍。
此刻鎮所,正在真定,一時間也成了地方矚目的焦,王禀和李若水,作爲這支勝捷軍的統帥将主。一開始才離汴梁的時候,日子未免也有些悲催,中樞當時财計近乎于破産,勝捷軍能得到的開鎮之費,也不過才區區數十萬貫,勝捷軍的鎮撫守禦之區,廣大至極。
不僅河北諸路涵蓋其中,名義上連燕地同樣也在鎮撫範圍之内,更有從西封鎖太行八徑,緩急之時,由此而出,以迫河東神策軍側背的重任,這樣廣大的防區,這樣重要的使命,區區數十萬貫開鎮軍費,夠幹什麽用的?
而河北諸路,高官貴戚在這裏産業極多,盤根錯節,王禀李若水也不敢像楊淩那般無法無天,借着女真入寇的名義,将從太原府到蔚州再到河東緣邊之地的地方勢力洗了一遍,而河北諸路因爲伐燕戰事民力疲敝,地方府庫空虛,哪怕汴梁中樞已經指示地方全力支應勝捷軍開鎮事宜,實在是也支應不了多少,更何況又有多少地方文臣,會全心全意配合這些操着陝西口音,在本地毫無根基的丘八軍漢?
入河北西路以來,可稱是百事艱難,光設立一個真定大營,幾乎就花光了家底,從河北西路轉運使司調撥而來的糧秣,都是多年陳糧,吃得一幫軍漢差就要鼓噪生事,還有地方豪族指認真定大營設立之所,占了他們祖業,甚而去荒林中樵采都惹上官司,足足扯皮了一年多。
最後還是王禀硬着頭皮杖責了十餘名入荒林樵采的輔兵,這才勉強過關,所謂河北屏障勝捷軍,這兩年下來,不要拉出去野戰了,就是維持自家生存,都是用盡了全力。
如此境遇原因也很簡單,原來河北諸路地方駐泊禁軍,就是一團爛賬,雖然比不得陝西四路的巨量軍費投入,每年也是數百萬貫以上的一個金礦,地方文臣和駐泊禁軍軍将就在其間分肥,實在軍額,不知道還能不能剩下兩三成,就算還在額中的,也不過是地方文臣與地方駐泊禁軍軍将門下奔走仆役。
現今勝捷軍開鎮,一年就要從他們囊中挖出上百萬貫的财貨,不給這些老陝丘八些難看,難道還當爺爺供起來不成?最好是擠兌回陝西環慶路,那才是皆大歡喜,大宋重整河北防務的第一步,從此就陷入泥潭。
王禀李若水本來計劃的招攬燕地原遼國漢軍餘燼,招募參加過伐燕戰事的河北敢戰士,重整河北諸路防線。同時在太行八徑建立軍寨的宏大計劃,從一開始幾乎就破産了,這年餘來,就一直在爲了生存苦苦掙紮。
可随着宮變消息傳來,在摸清了汴梁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之後,河北西路地方官吏,對勝捷軍上下态度頓時大變,原來總是拖延的軍饷,頓時就送來了數月的,甚而截留了部分公使錢。原來撥來的糧秣陳腐的,現下送來全是上好米面,新鮮菜蔬果子精肉,一應俱全,甚而還有大壇壇的酒水,仿佛要犒賞整個勝捷軍幾個月也似。
原來與勝捷軍争地的地方豪族,頓時偃旗息鼓,一應軍民糾葛,煙消雲散,更不必原來絕不垂顧王禀李若水這等軍将的地方文臣,川流不息的來拜,各色禮物,簡直堆了幾屋子,還殷勤動問勝捷軍是不是要别設大營,河北西路定然給予一切方便。
如果要招募新卒,一應使費,也盡在河北地方承擔,連原來和王禀李若水最爲仇深似海的前河北駐泊禁軍的幾名軍将,負荊請罪的招數都使将出來了,看着幾個白花花的胖子光着上身捆着藤條在節堂之外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王禀李若水兩人當時真是哭笑不得。
對于勝捷軍大多數軍将士卒而言,地方文臣這般舉動,反而讓他們更是罵娘,不定要指望俺們與晉王拼命了,就撥下幾個臭錢弄酒水換了張好臉色,前時俺們在此間忍饑熬寒,受盡白眼的時候,你們又到什麽地方去了,直将俺們這些軍漢看得恁般輕賤!
倒是晉王真是英雄豪傑,做下這般潑天般事業,好好爲俺們一吐胸中郁氣,隻恨俺們勝捷軍,沒福分跟随這般英雄豪傑人物,真定府勝捷軍衙署,已然搬至了府城之中。原來某處上好的官産,灑掃一新,恭送給勝捷軍兩位将主駐節之用。
王禀和李若水本來不是那種願意享福的人,在軍中還覺得自在一些,不過現在趁着地方官吏态度轉變,一切都敞着口支應,也得将衙署設得離文臣輩近些,方便随時調運資财物資補充軍中,也方便與此輩人往來聯絡敷衍。
王禀李若水都是窮怕了,這個時候趁着地方文臣輩方寸已亂,望軍中能多撈一便是一,誰知道什麽時候風頭又是一轉,武臣輩又落了下風,比起地頭蛇西軍還有那個坐擁中樞,膽大包天的晉王不同,勝捷軍還是勢單力薄了些,且在河北是不折不扣的客軍,還沒根基穩固到不管朝局如何變幻都無法動搖的地步。
此刻兩人一身便裝。正在節堂對着木圖指指,勝捷軍實力着實太單薄了一些,老底子就是七八千環慶軍餘燼,其中能戰之卒五千都不足數,而到河北開鎮,一年有餘的時間,不但沒有加增,甚而還減員了些,日子太苦,逃亡病故,都所在不少。
這個時候,就是要趕緊招募強壯擴大實力,并且再不能局促一地,必須擴張開來,不過兩人指指,都是在河北諸路與燕地緣邊交界那些要隘比劃,哪怕是在木圖上,都刻意避開了由太行八徑進出河東之地的那些通路,指一陣,就聽見李若水沉吟道:“兵進燕地,俺們勝捷軍沒有三數年經營,不要指望這般舉動。而女真崛起,這等胡虜之輩,遲早一天也要南下,河北燕地交界,本來就有原來防遼措備。這些地方需要立即着手恢複,萬一女真鞑子有南下之舉,戰于此地,還能稍稍抗禦。”
王禀隻是搖搖頭:“伐燕之時,這緣邊之地,某與你走過來回不知幾次了,其間情形,你還不知道麽?原來水障,阻胡馬馳奔,現今盡被人淤上,占爲良田,原來軍寨,全數廢棄。額中守備軍馬,十不存一,不要兵進燕地了,經營好此間,三數年也未必得夠!且哪有那麽多軍馬布列緣邊?現今俺們就這不足萬人,戰兵不過五千,其中騎軍更是寥寥,想将緣邊經營起來,沒有五萬軍馬,如何足用?”
李若水也是搖頭,仕途既然順利,縱然李若水少年老成也難免有春風得意之概,可這年餘艱難開鎮的摧磨,讓他也消瘦成熟了許多,面上青澀,已然盡退,甚而額上都有了皺紋,聽着王禀的話,李若水也隻能歎息一聲,旋即昂然道:“再難俺們也要做将去!現今難得文臣輩不掣肘,盡速招募強壯,先将地方占住再,然後再次第恢複,俺們在這真定左近已經耽擱得太久,要是女真鞑子安頓了前遼地方,随時都會南下!”
若老态,王禀比李若水更是明顯,原來他爲童貫重用,背離西軍将門這個團體,一時間也是中樞看重的重臣,将來準定是要入三衙的,穩穩一個太尉稱呼安在頭上,卻沒想到童貫被逐編管,他這個童貫心腹也給踢開。
開鎮事宜,再沒有童貫麾下的事事順風,原來他爲童貫心腹的時候,宣撫制置河北地方,很是借着童貫威勢折騰過負責伐燕大軍支應事宜的河北地方官吏,現今就被這些大頭巾加倍報複回來了,現在四十出頭的精壯漢子,頭發都有些花白了。
看李若水雖然曆經挫磨,卻仍然在骨子裏面還有一種銳氣,王禀頭又搖搖頭:“哪怕先不提經營緣邊防線堡寨之事,就是兵從何來?照理燕地現在無主,原來流散漢軍盡多,更不必那麽多被遣散的河北敢戰士了,怎生就沒有投軍而來之人?就是這些時日主動開始招募,也應者寥寥?難道都散還鄉裏了?”
雖然這些時日困在真定府左近不得寸進,可李若水還在關心燕地局勢,盡可能的搜集北面的情報。因爲燕地恢複了基本秩序而流動起來的往來客商,就是李若水最大的情報來源,不過也隻能得知燕地的崛起多股勢力,都子啊招兵買馬,對于其兵馬就是楊淩私底下招募起的私軍真實内情,并不算多麽了解,隻能模模糊糊的有些猜測而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