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不遠處,通向東十字大街的街口,本來是人潮擁堵得最爲厲害的地方,多少人亂紛紛的想從這裏擠出去,直向馬前街方向,縱然軍漢輩夠不着簇擁在太子身邊讨好,可搶一個奮勇行事在前的功績也不錯,而且這皇城左近也實在擠得受不了了,早些離開這裏也算是遭透一口氣,人潮在街口處擰成了一個大疙瘩,鬧哄哄的誰也不肯相讓。
這個時候,人潮卻如海浪退潮一般拼命從這個街口向後退去,将後面的人湧得站不定腳,隻能向兩邊散開,人潮出驚駭的呼喊聲,一直退開了百十步才勉強站定,而在他們身後,在火光照應之下,就看見一排排鐵甲的洪流從街中湧出,向兩邊散布開來,這鐵甲洪流,全是人馬俱都披甲,武裝完全,隊形嚴整,舉止肅殺的真正軍中虎狼!
他們手上所持,身上所配,枝枝丫丫寒光閃閃的軍刃,還有人甲馬铠上突起的一顆顆冷鍛後留下的瘊子,無不給這幾萬亂軍以最大的震撼,在這些甲士面前,油然而生不可匹敵,甚或不能稍稍阻擋的感覺,哪怕遙遙相對,都覺得在下一刻會被這些披甲猛獸撕得粉碎!
甲士向兩邊散開之後,就有三騎在數十名甲士扈衛下越衆而出,其中兩人,汴梁中人有太多人識得了,正是趙佶和聖人身邊最爲心腹的梁師成梁隐相,而在他們前面,腰背筆直,單手控僵勒馬在最前面,冷淡的掃視着面前無邊無際也似的亂軍之人,卻不是楊淩還能是誰?
這個楊淩,今夜亂事,全由他的别業起火之後而起,然後就卷動了整個汴梁,也必然要震動整個大宋,誰都以爲這個楊淩已然在這場亂事當中最先沒頂,卻沒想到,他現在卻昂然站在了最前面,而趙佶和梁隐相,此刻都隐然隻是他的陪襯!
那些精銳到了已然有些恐怖的甲士,也是以他馬是瞻,而他就正當在了正準備率領都門禁軍,前去接過大宋皇位的太子面前!這個時侯亂軍才恍然想起,這個楊淩,不僅僅是能經營起個什麽,貿市,不僅僅是隻能爲天家應奉财計事,他是白手起家,率領強軍擊滅一國,創下大宋開國以來未曾有之功業,曾經在北地殺得屍山血海的無敵統帥!
宇文虛中手指甲深深的紮入了肉裏,鮮血淋漓而下,他卻渾然不覺,隻是輕聲道:“是你,原來是你!竟然有此膽色,竟然有此本事!你到底用了多少心思,到底是爲了什麽,就想以孤身一人的身份,而掌大宋都無人能及的權柄?你難道不知道,這是逆天行事?随時都可能粉身碎骨?”
楊淩獨立萬軍之前,一時并沒有說話,而他身後的甲士,這個時侯才恍然現,他們所追随的年輕統帥,鬓邊竟然有了星星點點的白,就在這一夜當中,悄然而生。
“是官家!是梁隐相!”
“還有直娘賊的那楊淩,賊撮鳥,這楊淩爲何不死?如何又與和隐相做了一處?不是說隐相與聖人一處,隔絕在馬前街麽?怎麽又在此處了?”
“今夜事,哪怕楊淩和聖人在也說不得了,反正也是内禅到天家手裏,俺們還有退路麽?隻有做将下去,讓聖人安心爲太上就是,還能如何?可是這楊淩帶着如許甲士,賊娘的誰去抗衡?他怎生就藏了這麽多甲士在身邊?”
“就是神策軍這楊淩如何又撒手了?現在在北地還不是鬧得無法無天,要不然朝廷上下,都望這楊淩死而後快?可是這賊厮鳥卻怎生又翻身過來了?”
“還不是靠着他手上強兵?神策軍不必說,就是這幾百具裝甲騎在身邊,這楊淩橫下心來行事,汴梁誰敢去擒他?你去還是俺去?”
“這個世道,俺算是看明白了,手上得有兵!西軍現在無論汴梁如何變,都是站在幹岸上,這楊淩也總能翻身,俺們也得牢牢将手裏兵抓住!”
“就憑着俺們手下這些軍漢?”
“扯這些鳥臊做什麽?現在這麽個場面,俺們該如何做?是東宮,還是聖人?”亂軍無數目光,在獨立軍前的楊淩和太子旗号所在兩處來回轉動,剛才的呼号喧嚣之聲早就抛到了九霄雲外去,現在皇城左近,也如楊淩才出現在馬前街處一般死寂,數萬人組成布滿皇城之前無邊無際也似的隊伍在楊淩面前,竟然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而太子左近,趙桓已然隻能在馬背上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桓那些文臣心腹,遭遇這種場面縱然就是膽色還在,也是一時束手無策,不知道做什麽才好,大宋文臣士大夫久矣在朝争中打滾,鎮撫邊塞,臨敵機變,如西軍這般重鎮,多少年來都是童貫這等閹人在主持舊黨清流之輩,哪裏還有什麽出色人物?
朝争當中,隻會結黨隻會杯葛争鬥,但臨這般需要果決而任艱巨,甚或将自家命押上的大場面,哪裏還能尋得出人來?至于禁軍軍将,他們此刻也亂成一團,這些所謂軍将,也是膽氣比文臣士大夫還要不堪的居多,多年承平富貴,更沒有對士大夫的優容禮遇,他們行事全部出點都是爲了這個團體的利益,如果說文臣士大夫團體行事多少還要考慮那麽一點這個名義上君王與他們共治的江山,而大宋的制度,就将這些居于腹心之地的都門禁軍武将團體,完全養成了這個依附在這個這個國家上面敲骨吸髓的寄生蟲,将這個國家完全拖垮,也在所不惜!
對于在此刻倒戈而向聖人,這些禁軍軍将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然則唯一可慮的就是他們所行,已然是最爲君主所恨之篡逆大罪之事,就算再投過去,也無可恕之道!
可自家這裏雖然人多勢衆,但是号令不行,約束全無,從裝備到編伍,全都提不上,在楊淩所領的甲騎面前,實在是不大提得起抗衡的勇氣,這些禁軍軍将,人心完全紛亂成一團,急切的互相商議着卻誰都沒有個主意,不時有人倉惶的張望左右,仿佛在做立刻逃命的準備!
耿南仲和宇文虛中,是這麽多人中的主心骨,最後大家都望過來,而趙桓也是一副求救的神色看着兩人,耿南仲臉上神色不動,仿佛仍然鎮定自若,可内心裏面早就是空白一片,僵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也實在是動不得了,這位一向挂着剛嚴的面孔,以将來宰輔爲意中事,以未來江山社稷爲己任的耿道學,竟然是怕得比任何人都要厲害!
而宇文虛中卻終于鎮靜下來,深深吸口氣,厲聲道:“慌亂什麽?殿下在此,此楊淩挾持聖人,正是我輩要誅除之奸邪!此時此刻,除了爲國除奸之外,還有什麽說得?”衆人一下就反應過來,豈不正是如此?隻要擊破眼前甲士,擒下楊淩等人,汴梁局勢,還在掌握當中!趙佶最後地位,還不是勝者所寫,可誰卻能來擊破這楊淩所領之甲士?文臣望向武将,而武将面面相觑,誰也不願意出這個頭,先不說他們還能不能指揮動麾下那些軍漢,就是軍漢們願意奉将主号令行事,憑着手下這些從事各行各業都有,就是沒有操持本來武人行當的軍漢們,哪怕萬人,又何能當這些甲士列陣之一擊?
隻要對面起沖擊,眼前現在還聚集一處的數萬禁軍軍漢,隻怕馬上就要卷堂大散!宇文虛中也知道,此時此刻,楊淩麾下這些甲士才是關鍵,而他也不相信,楊淩對趙佶,有什麽忠誠效死之心!
他厲聲吩咐左右:“護某而出,某要與楊淩陣前對談!”太子那邊各色人等紛亂成一團,無數軍漢不知所措,火光在無數人頭頂卷動,将背後巍峨皇城映照出來,大宋皇城之下,從來未曾經曆過如此的場景,也從來有如此多的人聚集,卻近似鴉雀無聲,隻是看着勒馬獨立而前的一個年輕統帥。
楊淩靜靜的打量了眼前場景一陣,終于開口:“我奉聖人诏來平今夜亂事,如何?還想抗拒不成?沒人說話,我就當是了,沖殺進來你們這些軍漢趕緊各自逃命罷,帶領你們生亂的那些亂臣賊子,我就全部留下了,你們盡管抵抗試試。”語音淡淡的,甚而有點漫不經心的意味,楊淩随意點點頭,就準備勒馬轉身。
這個時侯,就聽見亂軍軍陣深處傳來一聲呼喊:“楊大人且慢!”楊淩聞言停住很有些不耐煩的轉過頭來,看到他那明顯有些不耐煩的動作神态,站在第一排和楊淩及他麾下甲士相對的禁軍軍漢,個個從心底膽寒,這個楊大人,當真是等不及将領頭作亂之人殺光了事!
大家都是窮軍漢,富貴到不了手也就罷了,何必爲這些鎮日都騎在自家頭上作威作福的貴人将性命搭進去?無數人就開始左顧右盼,看從哪裏撒腿溜得就比較快,自家這裏雖然人山人海将皇城前如此大的空地都快布滿了,可實沒有一個人認爲,他們會是那些武裝到了極處的具裝甲騎的對手!
亂軍軍陣分開一條道路來,就見宇文虛中也單騎而前緩緩穿過人潮,迎向楊淩,當在楊淩面前七八步站定的時侯,宇文虛中先是感慨一聲:“大人,你竟然也有白了,老得好快!”
楊淩一怔,摸了摸自己的兩鬓,自己家族,可沒有少白頭的遺傳啊,不過也難怪,人要得到什麽沒有不付出代價的,更何況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标,是如此的艱難?現在仍然好生生的活着,已經算是一件幸事了,他也笑笑:“宇文學士,近來少見,一向可好?”
宇文虛中拱手還禮:“不敢當大人動問,學生隻是想問大人一句,你到底想要什麽?”楊淩皺皺眉:“問這個什麽意思?”
宇文虛中在馬背上直起身子,提高聲音大聲開口:“若不是奸臣妖言動之,大人怎麽會與這等挾持君父,欲襲殺東宮,篡位自立的奸臣賊子輩共同行事?大人本爲國平燕的大功之人,舉朝誰不仰之?聖人受奸臣蒙蔽,才至大人仕途困頓,大志難伸,今滿朝義士奮起,欲在今夜爲國除奸,就是聖人,也深自慚恨,欲内禅東宮撥亂反正,殿下對大人素來看重,豈能不大用之?”
“若大人在朝,當領西府,若大人願統強兵爲國鎮戍邊地,則河東一路,當由大人自專,如西軍故事,一路軍政民事,如此邊地軍情洶洶之際,當權由大人自專,若河北諸路艱危,也可請大人移鎮,大人爲國出力之日,還長遠得很,功成名就之際,當傳諸子孫,與國同休,豈能爲一幹奸賊所蒙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大人大人,其醒乎!東宮正在軍中,大人若有疑慮,東宮當與大人擊掌爲誓,天下世人共鑒,大人統強兵在手,正是此刻安定汴梁的中流砥柱,國本安危事,全系于此刻大人一人而已,大人難道還願爲這些亂臣賊子欺哄到底,自損一世英名麽?”
宇文虛中果然不愧舊黨中智囊之名,臨事機變,少有人比得上,一下就看到了此刻唯一的機會,不管是什麽原因,想必也是在這楊淩掌握當中,隻要這楊淩倒戈,則局面還能翻轉過來!而且他臉皮也厚得下來,明明知道今夜之事,就是這膽大心黑機深的楊淩卷動,将大家全部都架到了火上,最後來收拾局面,決定所有人命運的就是這楊淩,可還是将楊淩行事硬安一個受奸賊欺哄的名目,還立時代太子開了好大的價錢出來,居内則是樞密使領西府——不過楊淩留在中樞,怕是兩邊都不得安,很有可能楊淩願意出居外鎮,行藩鎮之實,當下就将河東路許給了楊淩,如若不足,在河北也可以選一兩路大家商量着辦。
你坐擁強兵,外居藩鎮,朝廷沒有幾年恢複不了元氣,安定不了局面,再練出能打敗你的強兵更不知道要多久,你居此地位,進可挾持都門中樞,退不失藩鎮富貴,至少很長一段時間無憂,手腕要是高明的話,将來真正裂土封藩也不是不可能———這個價錢,總該滿意了罷?(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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