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富貴潑天也似,俺也少不得有個官身,禁中賞賜搬出來,俺得千八百貫也隻是尋常。俺今年三十,孤身一人,精力強壯,本錢也還來得,哪位姐姐早早結個善緣,俺回頭就來迎姐姐爲正房,穿大紅裙子,八擡花轎進門,壓妝的金锞子,一兩一個!有心的姐姐,丢下個有名字的記認來罷……”
街道之上,上萬人鬧得沸反盈天,似乎要将東十字大街整個掀翻過來,石三郎就在這一片喧鬧當中,總算帶隊湧到馬前街李師師所在的條街前。
到了這裏大家反而安靜了,舉着火把面面相觑,最後就看向騎在瘸馬上在諸人簇擁下擠過來的石三郎臉上,石三郎也滿臉都是油汗,一路過來精力體力不知道消耗了多少,東水關外那頓飯早化在了腸子某個角落。
不過他沒覺得絲毫疲累,亢奮得似乎随時能吼出來,今夜如此聲勢,事情算是做成了!自家雖然是楊淩的提線木偶,但是也算沖在最前面的大功臣,這富貴,還少得了麽?拱衛禁軍那些冤屈之事,到時候不用楊大人出手了。
自己連同這些必然要得官的弟兄們,也就翻過來了,那時有冤伸冤,有仇報仇!自家在東水關外搬擡重物,吃酒賭錢,隻等着老病之後累死在碼頭上,豈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今天?在大宋都城,天子腳下,還以領頭人的姿态,行定策擁立事?
衆人目光落在石三郎臉上,而石三郎目光卻落在面前那條幽深的小巷内,火海人潮當中,這個小院,卻是安安靜靜,大門緊閉,牆頭也看不到人影,火光将一角小樓照亮,這小樓的窗戶也全都關着。
周遭一片沸反盈天的模樣,被這麽多激動的軍漢包圍住的所在,卻一點人氣都看不出來,撫有萬方,君臨大宋。自号爲道君皇帝,掌握這個帝國垂二十年,在這些底層軍漢心目中直爲天上人物的聖人,就在此間?
石三郎心下不自覺的開始忐忑起來,到了此時,竟然有點想退縮,他回頭看了看緊緊跟在他身後的湯懷一眼,一副姜黃面孔的湯懷重重點了點頭,此時此刻,湯懷也沒有什麽緊張的意味,輕輕控馬,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湯懷如此,頓時給了石三郎一點底氣,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吐沫,柔柔肚子提氣,舉手示意周遭稍稍安靜一下,猛然提氣大喝:“聖人在上,大家一衆軍漢冒死陳情,現奸邪信進當道,民不聊生,就是俺們軍漢,也活不下去了!奸邪之人奪俺軍漢口中食,搜刮财貨,以爲己用,俺們這八萬前拱衛禁軍,也因爲這奸邪之輩,現在還冤沉海底!現這奸邪之輩,更要動手加害太子,動搖國本,如此下去,大宋将伊于胡底?俺們這些軍漢,拜于聖人面前,請聖人内禅于太子,聖君即位,撥亂反正,則俺們這些軍漢還有一條活路,大宋百姓,也還有一條活路!”
這番話,自然是楊淩早就準備好,遣人事前一字一句的教傳給石三郎的,他本來是個粗人,這番話記得着實辛苦,生亂之後,率領大隊人馬在汴梁行事,攪得到處生煙起火,石三郎還在肚子裏面反複念叨,生怕錯漏了,聖人面前陳情,率先行擁立之事,這是多少代也不會有的風光,丢了臉卻是要爲天下人笑的!
一開始石三郎還有些情虛,說得結結巴巴,後來看着周遭喧鬧之人漸漸住口,全都向這裏望過來,聚精會神的聽他開口,成爲此刻大宋焦點人物的石三郎,竟然越說越順,最後幾個字,幾乎就是吼出來的。
内禅這兩個最大逆不道的字,也順順當當的吐出來,在今夜汴梁,這兩個字就足以振聾聩!也徹底給這場變亂定了性,他們不是亂軍,而是行擁立,固國本的大宋忠臣!周遭萬人,沉默少頃,突然爆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聖人内禅!傳位太子!聖人内禅,傳位太子!”
呼喊聲是如此之大,每個人似乎都要将胸腔撕裂一般。好像在下一刻,這個已然死寂無聲的小巷,就要被這呼嘯聲撞倒一般!周遭緊閉門窗的民居,此刻也悄悄有人打開窗戶,在窗縫當中,偷眼向外看,亂兵滿城,圍逼聖人,皇城那裏也是火把組成的海洋,在高處就能看見無邊無際的亂軍湧在東華門左近,正在呼喊着太子出而領亂軍行事。
這裏亂軍,更是擺明車馬要聖人内禅,如此大事,這輩子又有幾次能看見?也因爲這些亂軍對這裏秋毫無犯,這裏百姓甚或還有給困在瓦子裏面的官吏都膽子壯了一點,現在稍稍敢探頭探腦了,都在屏氣凝神的等着進一步的展。
石三郎又擡起雙手,周遭無數人的目光都注視着他,看他這一舉動,上萬人不約而同的閉口,全都等着他繼續話,剛才石三郎最先喊出内禅,他現在就是眼下所有亂軍的領軍人物,已然有了衆望所歸之勢。
不管這些亂軍是前拱衛禁軍,還是現在的禁軍軍漢,甚或還有些軍将側身其中,全都在看着他的舉動行事,數萬人作亂逼宮,最怕就是沒有目标,沒有領頭之人,兩樣全都沒有的話,最後無非就是以大亂收場,作亂之人,也會落一個沒下場。
而現在石三郎兩樣具備,頓時就成了此刻的核心人物,他一聲号令,在場所有亂軍,都會凜然遵命!石三郎也心潮鼓蕩到了極處,自家從來未曾站到如此地位,而這地位,又是那位看起來略微有點憔悴的小楊将主,一手給的!
自家要是繼續忠心遵奉他的号令行事,又能走到何等樣的高度?這楊大人,真的是神人也,那些聽說過的大人物,沒有一個比得上他!楊淩教傳的話一句句在石三郎心頭流過,竟然是從未有過的清晰。
他對着仍然死寂的小巷,放聲大呼,“聖人聖人,看看如今這大宋天下!江南生亂,全因聖人重用朱緬之輩,則播亂八州,生靈百萬塗炭!一場伐燕戰事,國用不足,伐燕捐竟然加以六千萬貫!原本市中市帖不過十稅一,現則十稅三,百物無不騰貴,交鈔之,則****貶值,小民百姓,生計爲難,禁軍口糧則減之又減,原本鈔五錢五,現則鈔七錢三,月糧一石,實則八鬥,搜刮之餘,天下騷然,然則伐燕戰事仍然連場大敗!十五萬西軍出師,歸鄉者不足半數!”
“國事凋零若此,天下之人,莫不寄望朝中清流,寄望東宮,然則奸人幸進環繞啊聖人左右,竟然要出手加害于東宮!若非危急如此,俺們軍漢,匹夫也,如何能奮然而起,以救東宮,以除奸邪,以拜請聖人内禅?
“小民不敢稱臣,原爲大宋拱衛禁軍,當日聖人令揀選八萬吾輩,編練以拱衛京畿,然則奸邪用事,竟然将拱衛禁軍散去,俺們八萬軍漢名糧全般革退,盡數收入私囊!八萬健兒,流落江湖,艱難度日,數年以來,橫死者不知凡幾!實望将來東宮接位,正人用事,能撥亂反正,給俺們一個交待,誰知現在卻連東宮都已不保!國難之際,危急存亡之秋,雖爲匹夫,仍不敢不奮然而起,以濟國事,拜請于聖人面前,還請聖人念及大宋萬千生民,内禅于東宮!并請誅環繞聖人身邊奸邪信進,謀害東宮之輩……”
“求聖人誅嘉王,誅梁師成,誅蔡京,誅王黼,誅童貫,誅朱緬,則天下正本清源,大治可期!這數萬軍健,冒萬死陳情于聖人面前,還請聖人垂納!”一片安靜當中,所有人都聽着石三郎慷慨激昂的将這番話說完,接着石三郎就翻身下馬,大禮參拜于地,萬千軍漢同時俯身,行禮下去。
然後接着就振臂大呼:“聖人内禅,東宮接位!誅嘉王,誅梁師成,誅蔡京……”火把上獵獵燃動的火苗,在這一刻,都被這亂軍吼出的語句驚得四下亂搖,仿佛随時都會熄滅!周遭民居瓦舍,這個時侯窗戶都不知不覺的被完全推開,無數人探出身影來,不管是商販還是瓦舍女伎,或者就是販漿之輩,都跟着這上萬軍漢一起向着趙佶所在的宅院高呼,這一番話,實在是将多少人心都牽動了!
趙佶荒唐了這麽些年,以前還靠着父祖積蓄勉力支撐,随着老本花用幹淨,自然就對民間下手,稅賦日重,用人日非,天下到處都生煙起火,汴梁百姓也日漸覺得負擔沉重,民間擾攘,豈能對這個荒唐天子沒有議論?
今夜這番氣氛的鼓動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跟着将自家怨氣洩了出來,什麽太子嘉王,什麽奸邪清流,民間是管不了這麽許多的,無非也就是個談資罷了,反正争來争去,都是趙家人自己的天下,但民間怨憤潛伏久矣,這個時侯,就要對這個荒唐天子爆出來!
一時間,怨氣如潮,在某個瓦舍當中,幾名穿着綠袍的小官也擠在窗前,幾人都是在都門任事的。以大宋官制的重床疊屋,加上現在加倍的運轉不甯,人浮于事,這幾個小官也不知道自家到底該做什麽職事,每日裏無非就是應卯之後在這花花都城裏面瞎混罷了。
汴梁居大不易,幾人官位不高,俸祿不厚,都是孤身在京,今夜就聚在一起尋了一個不算多出色的瓦子飲酒,變亂突生,幾人膽小,不敢出去亂撞,加上在汴梁又無家業,房舍也是典來暫住的,幹脆就不理,還是窩在這瓦子裏面看風色,卻沒想到,亂兵湧到此處,将趙佶堵在馬前街的小巷,上演了這麽一出大戲!
看着人潮如此激憤,看着身邊瓦子裏面的女娘茶房也擠在窗前跟着亂軍大叫,其中一人謂然長歎:“聖人即位,這些年下來,居然到了道路以目這一步,現今聲勢已起,難道真的要内禅了?”
幾名小官或者滿臉事不關己的無所謂,或者就是在用心事在揣摩今夜亂事究竟,看自家能不能在這變動當中撈到好處,當下都紛紛應和。
“今夜之事,總是蹊跷,最近都門風雲變幻,東宮一系,舊黨之輩,已然是大獲全勝,嘉王已然如喪家之犬,能不能守戶,都要看人臉色了,如何就有人突然來淩迫太子,還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讓其人不得不掀起這場亂事出來?”
“還能如何?無非就是按捺不下去了,你算算看,自從王荊公變法,一衆舊黨清流,給壓制了多少年了?偶爾一翻身,就給壓得更厲害,今上即位,更是有元佑黨人碑事,一幹人連中樞的邊都沾不上,現在好容易有了點指望,還不想牢牢抓着不放?生怕再有什麽變故,幹脆挽起袖子做一場也是正經,再說當今這位聖人,誰不知道?這主意變得比什麽都快,對三大王又是寵愛,誰知道什麽時侯三大王又走了上風?兩下一湊,幹脆就不要給對手翻身的機會,豁出去做一場也罷!”
“這話說得是,東宮身子不算強,金明池争标之際,曾經遠遠看了一眼,瘦得被風一吹,就要折斷也似,而聖人身子卻是強健,聖壽長遠得很,就是三大王,也是結實康健,東宮能不多想想?熬不過聖人的話,最後得了便宜的還是三大王,受了三大王多少年氣,有機會了,自然就是想一棍子打死,加上身邊舊黨之輩熱衷,于是就有今夜逼宮請内禅之事了……”
“這先例一開,大宋從此多事!往日定策擁立,并非罕見,卻總是士大夫輩與天家共同計較,最後也都是安堵如常,現在卻用武人輩操弄其間,今後這些武人輩豈不是要爬到讀書人頭上了?這才是真正的國本動搖!東宮短視,奈何奈何!”(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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