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領軍北上,一路不打旗号。
此行大體距離,天月寨到郯城一百二十裏。郯城到峄縣一百六十裏。峄縣到滕縣一百二十裏。滕縣到鄒縣九十裏。鄒縣到府城五十裏。楊河也打算按這個路程紮營歇息。
天寒地凍,嚴酷的天氣中長途行軍,除了卒然遇敵,最大敵人就是疾病、水土、天氣等因素了。哨探得知, 郯城、峄縣、滕縣、鄒縣諸地皆被清軍攻占損毀,但總留有建築,比在野外露宿紮營強。吃熱飯熱菜喝熱湯的概率也比野外高。
除此,輕便的帳篷,厚實的鬥篷氈毯,口罩、手套、生姜、烈酒, 随行的醫士獸醫也不可少。
楊河規劃, 每行軍二十裏略略歇息,喝口烈酒暖暖身體,人馬保持狀态。近午時,大軍到達鍾吾寨。軍寨防守的人員已換成九總的林光官,張松濤的六總也早得命令,在此等待彙合。軍寨也早準備了大量的熱菜熱飯,姜湯熱水,供北上的大軍享用。
午飯後稍稍歇息,張松濤的六總彙合進隊伍,楊河等人繼續北上。
鍾吾寨過去不遠就到山東的郯城界,這裏有一紅花埠鎮,本是個馬驿,因處水陸要沖,慢慢發展成繁華的市鎮。曆史上也頗爲有名,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蓮香》篇,寫的就是紅花埠的故事。
與防峿鎮、劉家莊一樣,紅花埠鎮同樣圩牆高高, 外面挖滿各種各樣的大水坑子,又組建了大量的義勇。相比縣城、州城,這樣的莊子反而防守更得力, 因此清兵南下未遭茶毒。
遠遠可以看到,圩牆上不斷有人在巡邏,對任何風吹草動都非常警惕。楊河等人無意驚擾,快速從鎮旁不遠的官道馳過。
過了紅花埠鎮,肉眼可見的蕭條,村寨或成焦土,或寨門緊閉,破敗凄涼。衆人保持戒備,九爺、錢三娘等人的騎兵隊早前後左右的散開,偵探範圍數十裏,每人二三馬,有警便知。除此,騎兵隊還有偵測紮營地點,尋找水源水井的任務。
曾有遇的哨探隊也早就出發,他們的任務就是密切關注青州府等地清軍的動靜。
通京大道,相對好走,下午時分, 楊河的二千兵馬就到達了郯城縣的外面。
郯城早就被毀, 滿目瘡痍,到處是燒焦的房屋, 死難者的屍體。清軍攻占郯城後,放火燒了整個城池,百姓或死或逃或被擄走。楊河等人進入城池,已經看不到一個幸存者的身影。街巷僅餘屍骨,還有處處可見的斷垣殘壁,甚至四座城門都全部倒塌了。
楊河等人都是無言,隻餘深深的憤怒在心頭。
騎兵隊早偵探好宿營的地點,并尋找到了一些尚有清潔水源的水井。新安軍發展到現在,野外行軍紮營早就形成完善的條例。楊河這個主帥吩咐下去,中軍官張出恭立時安排,各總營房在哪,道路指示标記是什麽。今日哪總值守。各總内又誰做飯,誰喂馬,誰放哨,一切都井井有條。
當晚楊河與中軍各隊居住縣衙與周邊,各總分居城池四隅,他出外巡視一圈,看各總隊都有相對完整的居所,又按甲伍分布,大家都有火塘烤火煮飯。拆來的木頭在“噼啪”的燃燒,鐵鍋裏熱騰騰煮着飯,鐵壺裏沸滾着肉湯與茶水。有熱乎乎的飯菜,有熱騰騰的姜茶,甚至還能燒點熱水洗個腳,士兵們士氣都很高。
又看了一圈各總的馬騾,随行的獸醫表示這些畜生沒有問題。
當然,這也是剛剛開始的緣故,更大的考驗還在後頭。
第二天一早,衆人就出發,今日任務略爲艱巨,要走一百六十裏到峄縣。
從今天開始,可能就會有人馬掉隊生病。人生病,隻能讓其原地潛伏,留一些食物藥品。馬生病,隻能殺來吃了。
其實對此次千裏行軍,除了總隊級的軍官,普通士兵并不知道此行目的是什麽,隻知道楊相公要帶他們去兖州府城。
然楊河親手締造這隻軍隊,一場又一場的勝利,最近更斬首東虜大捷,威望素著,軍官士兵早對他的任何決定深信不疑,楊相公說做什麽,大家夥就做什麽。
從郯城到峄縣有馬頭鋪、層山鋪、芙蓉鋪、柳莊鋪、卞莊鋪等鋪,每鋪相距二三十裏。從郯城西去,越發的寂靜冷清,官道寂寥,白雪茫茫,萬徑人蹤滅,四野看不到一個行人。
所遇村寨,盡是斷垣殘壁,民氣蕭條,與死爲近。這有曆來災荒兵亂,更有清兵入寇的原因。胡騎所到之處,摧毀了一切看得到的人煙。行人凄斷,城邑鄉村有瓦礫而無室家,有荊蓁而無煙火。大地一望莽蕩,蒿艾不除,荒草連天。
看白雪蒿草,荒廢無盡的大地,北上新安軍戰士皆盡震撼,睢甯邳州各地雖有許多不如意,但相比“盡于虜,盡于疫,盡于荒”的山東各地,反顯桃源了。
仍按規劃,大軍每遇鋪遞歇息一會,一路景色盡是凄涼。走了兩天了,官道上就沒有遇到一個人,所過之處,也盡是人煙斷絕,偶爾看到一些豪強的堡寨傲然聳立。
與楊河以前遇到的永安集一樣,豪強的堡寨連清兵都無可奈何,無論如何的改朝換代,千百年來他們都是這塊大地的真正主人。
傍晚時分,兩千大軍到達峄縣,今日又順利完成任務,随行醫士表示,雖大軍略顯疲憊,但總體來說,并沒有士兵與馬匹生病掉隊。
峄縣北臨仙壇山,西臨承水,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城周四裏有奇,然與郯城一樣,峄縣早被清軍攻滅,關廂皆毀,滿目瘡痍。
楊河等人無言駐紮歇息,第二天一早,又繼續趕路,從西門迎恩門外二十米的孺子橋跨過承水河。
此橋全長近百米,寬七米,盡用青石築砌而成,爲峄縣八景之一,每年楊柳青青時,水汽氤氲,如煙似霧,被稱作“承水環煙”,此時隻餘凄涼。
孺子橋西接峄縣往滕縣的官驿古道,往西去有薛堌鋪、義河鋪、楊莊鋪、鬥溝鋪諸鋪遞。同時這條官道的北面有着大片的山嶺,一直到滕縣的臨城驿止,山嶺連綿五十多裏,很容易潛伏大隊人馬。
全軍上下都提高了警惕,這些山嶺離官道不過二三裏,倘若有敵騎突然沖出,大軍又來不及結陣的話,情形就非常的不樂觀。
早在出郯城的時候,錢三娘的騎兵隊還來報,他們騎兵哨探時,似遇不明精騎窺探,懷疑是鞑子的哨探捉生軍,但待騎兵隊上前滅殺時,那些不明精騎又詭異的消失無蹤。
種種信息讓楊河提高了警戒級别,全軍盡可能小心的通過了那段官道,好在無事發生,近午時,大軍到達了滕縣的臨城驿。
後世這裏屬于棗莊市的薛城區,此時爲臨城馬驿,爲南北陸道必經之所。從這裏北上,到滕縣有七十裏。往南走,經南端的沙溝集可以去徐州的利國驿。
臨城驿早就圮毀,整座驿站内外蕩然一空,楊河大軍略一歇息,繼續趕路。
與所經郯城、峄縣等地一樣,滕縣境内亦是室廬丘墟,人民死亡略盡,不要說人影,便是野外廟店皆被摧毀,蓬篙滿徑,雞犬無聲。
此縣爲九省通衢,全境地勢窪下,道路偏陷,遇陰雨過客幾乎斷行,然此時天寒地凍,土地堅硬,倒也不難走。
下午,大軍到達了滕縣城,此城周五裏,高三丈五尺,有四門,但被清軍攻破後,廬舍化爲灰燼,城郭官衙皆成丘墟瓦礫,仍沒有遇到人。這種被清兵攻破的城池,不說幸存者不敢再入,便是盜匪也不願意居住。
曆史上山東各城破後,有司招集幸存百姓,“有謂曾經虜破,人已膽裂,招之不來者”;“有謂城垣廣闊至二十餘裏,而城中居民不滿二三百家者”;“有謂編審人戶向來數萬,近止千餘,握筆唱名,幾同點鬼者。”
殘餘的幸存者全部逃入鄉野山林,遺世避居,結寨自保,這也是小亂避于城,大亂避于鄉的道理,這塊土地人民千百年來的生存智慧。
大軍入城紮營,城池再破,也比野外強。今日行軍一百二十裏,士兵們仍然精神飽滿,但有兩匹馬騾生病,楊河下令殺了吃肉。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正月十九日,楊河大軍繼續出發,經鮑塚鋪、萬安鋪、柏山鋪等鋪遞可到鄒縣,路程約有九十裏。
未時,大軍到達柏山鋪,前方不遠就是鄒縣城,到了鄒縣歇息一晚,再走五十裏,就到兖州府城。
離目的地不遠了,全軍都是精神一振,下意識催動了馬匹。
此時馬隊也奔馳到峄山的腳下,此山素有“岱南奇觀”“鄒魯秀靈”之美譽,相傳秦始皇東巡至峄山,曾命人刻石立碑,劉邦、劉秀、唐宗、宋祖等帝王都曾駐跸。又有無數的文人墨客留下碑碣刻石。
不知是否馬隊驚動所緻,一大群鳥雀從山中驚起,它們撲愣着,高高的飛起。
它們振着翅,望着下方有若長龍,視線越來越小的馬隊,撲騰的飛向了遠處的山嶺。
……
“撲愣愣……”一隻山雀落在不遠處的山林,色爾格克下意識瞥去,目光利如鸷鷹。
正是費縣祊水河邊,官山腳下。
蹄聲如雷,沉重的馬蹄踏得雪花亂濺,二十餘騎彪悍兇殘的清騎沿着河畔邊的山路奔馳。
前方十騎,個個長尾紅纓,斜尖火炎旗,精甲重疊如鱗,銀光閃耀,正是滿洲鑲白旗的巴牙喇戰士。
後方十五騎,是穿着白色外鑲紅邊、厚實棉甲的騎士,個個盔槍高豎,紅纓飄揚,卻是滿洲鑲白旗的馬甲。
最前一騎,雕翎獺尾,飛虎狐尾旗,同樣厚實沉重的銀光鐵甲,便是葛布什賢營一等侍衛色爾格克。
此人爲巴圖魯阿拜岱之後,襲世職三等甲喇章京,又授一等侍衛。伐朝鮮,圍錦州,每每斬獲頗多。此行奉兖州路主将圖爾格之令,前往峄縣的羊鼻子山彙合,限三日内到達。
山路蜿蜒,色爾格克面無表情的看着道路兩側,祊水兩邊盡是白雪皚皚的山嶺,山勢起伏,多山石樹木。
這種地勢很方便設埋,但南蠻敢埋伏嗎?大清兵縱橫南北,所遇城池無有不克,南蠻或望風而逃,或乖乖跪着受死。野外?那更是大清勇士的天下。
或許有一隻隊伍……陳泰大敗逃回,差點全軍覆沒的消息已經傳出,震動了整個兖州路的清兵。聞聽他們哨騎也頗爲犀利,亦有别旗的哨馬受挫。但耳聽爲虛,這些事對色爾格克來說太遙遠,他也不認爲遠在南直隸邳州的鄉兵們,會跑到山東費縣這邊來。
出乎色爾格克意料之外,這片山嶺中,真有一群人在埋伏。
與官山相鄰的鳳山上,距山道二十幾步的山坡上,這裏多亂石雜草,一群男子靜靜趴伏,眺望山道那邊洶湧奔來的鞑子馬隊,神情緊張又帶着堅決。
他們裹着羊皮襖,或戴冬氈,或戴皮帽,或結着厚厚的四周巾,手上武器盡多短矛标槍,又有鳥铳,吸引人注意的是山石後架着的三杆大鳥铳。
這是有名的“九頭鳥”,铳管粗長沉重,重達二十餘斤,用藥一兩二錢,可容大彈一個,小彈九個,一铳擊出,有鳥铳之準,又有佛郎機之烈,堪稱戰場上佳利器。
大鳥铳、鳥铳上的火繩皆已點燃,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扶着大鳥铳,他面容沉靜,帶着幾分書生氣,但臉上數道刀疤,卻讓其顯得兇狠彪悍。
旁邊又有一個年輕人扶着大鳥铳,他結着四周巾,羊皮襖上沾滿積雪,眼神恨恨,隻盯着那邊過來的鞑子騎兵。
看清騎越近,青年悄聲道:“注意,我們隻有一擊,打了就走,不要戀戰。打不中人,就打馬。馮兄弟曾跟鞑子交過手,他們都有重甲,我們弓箭無用。所以沒有铳的兄弟,用标槍,用石頭。”
衆人咬牙道:“知道了魏爺。”
此行伏擊,爲了打得準,衆人冒險選在距道路三十步之内,這個距離鞑子弓箭要命,所以打了就跑,隻有一擊的機會。
好在他們身後不遠就是樹木,松柏片片,樹木高大,打了往林子一鑽,想必鞑子兵追不過來。
伏擊前,他們還聽從了“馮兄弟”的建議,棄用弓箭等物,選用更有殺傷力的鳥铳,标槍,甚至石頭。那三杆“九頭鳥”更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各人靜靜潛伏,艱難等待戰鬥的到來,聽蹄聲越近,鞑子衆騎那兇殘冷血的神情看得更清,衆人心髒劇烈跳動,很多人吹了吹龍頭上的火繩,準備戰鬥。
背旗飛舞,紅纓飄揚,數十騎奔騰如雷,色爾格克策在馬上,俾睨威嚴,猛然他眼角一抽,前方山坡似有紅光閃動,火繩?
色爾格克猛的一個蹬裏藏身,又順勢滾落馬匹,就翻滾到山道的坡下。
就在這時,“嘭嘭嘭”,幾聲奇特淩厲的大铳轟響,山坡上濃密的煙霧冒起,長長的火舌噴吐,一片淩厲的紅光掃射過來。
色爾格克的坐騎凄厲的嘶鳴,馬身上冒出一片片血霧,就那樣翻滾在山道上。铳彈激打在山路上,甚至激起大股的積雪泥土飛騰。
色爾格克堪堪避過打來的铳彈,身後衆騎就沒那個運氣。
巴牙喇壯達特穆慎策馬随後,被“九頭鳥”的大彈打個正着,斜斜的從左胸到後背,血肉骨骼全部被打穿,身體前後破開了一個滲人的大洞。他銀光閃耀的厚實鐵甲宛若紙糊,甚至随大彈擊發的九個小彈亦将特穆慎的身體餘部,還有胯下的馬匹打得血肉模糊。
又有特穆慎後面的一個巴牙喇戰士,整個右手臂連肩膀都被大彈打沒,餘者九個小彈,亦是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馬匹上。戰馬慘嘶,亂跳亂躍,将背上的屍體遠遠抛離開去。
随着“九頭鳥”的擊發,山上同時有鳥铳擊響,衆多的标槍與石頭扔來,山道上人叫馬嘶,衆多巴牙喇與馬甲紛紛躍下馬匹,尋找掩護。
很快襲擊停止,山上有人喊叫,就見襲擊者收拾物什,起身就走。竟毫不戀戰,一擊就走。
色爾格克掩在道坡之下,眼神駭人,他左手一抽,腰間左手位置的大梢鞑弓已持在手上,右手一抽,一根粗重的月牙披箭就此搭上,其形如鑿,箭镞閃着幽冷的光芒。
他猛的躍起,在山道急行幾步,尋找襲擊者的身影,猛然拉開弓,弓弦一直拉過耳邊,箭镞随着林邊林中若隐若現的身影轉動。
他猛的手一放,弓弦震顫,“嗖!”月牙披箭呼嘯而去,就射中一個欲逃入林中的身影,讓他往前撲倒了過去。
色爾格克又搭上一根重箭,弓胎拉得嘎吱嘎吱的響,手一放,箭矢若閃電黑影,又鑽入林中,射中一個剛從松樹旁掠過的身影,讓他沉重的身軀從雪坡上滾下。
與色爾格克一樣,還有衆多的巴牙喇與馬甲取弓,搭上各樣重箭急射,若狂風暴雨,重箭如雨點般追去,那方傳來慘叫,顯然有逃跑不及與閃避不及者中箭。
最後襲擊者完全竄入山林,被樹木與山勢擋住。山間完全寂靜下來,仿佛剛才的襲擊隻是一場夢魇。
色爾格克回轉原地,這裏一片狼藉,人馬屍體流出的血将積雪染得殷紅,巴牙喇壯達特穆慎、巴牙喇勇士赫圖的屍體就擺在那裏,屍身樣貌慘不忍睹。垂死與受傷的馬匹仍在哀鳴,寒風劈面,卻劈不開那刺鼻的血腥味。
除此還有傷者,一個馬甲右臂中彈,另一馬甲給他包紮,他死死咬着下唇,額頭的冷汗不斷滴落。又一馬甲左肩被标槍擦過,甲葉扯爛,帶走大塊的皮肉。還有一馬甲被石頭擊中,滾落馬下,吐了好幾口的血。
好在此行都是滿洲鑲白旗的精銳,衆白甲馬甲雖驚不亂,除了铳彈,大部分人都躲過速度有限的短矛石頭,或瞬間拔出兵器格開。除了這二死三傷,餘者沒有大礙。
但很多馬匹受傷,比如分得撥什庫格岱的戰馬就被短矛投中,顯然無用了。
色爾格克等人冷冷看着,神情都非常猙獰。色爾格克望向山林,語氣中浸透着刺骨的寒意:“這些南蠻以爲逃得了?”
“狍鹿逃奔,卻逃不過海東青的眼睛,更逃不過獵人的追殺,他們逃不了。”巴牙喇戰士納喇望着山嶺,咬牙切齒。
衆鞑子都有些惱羞成怒,陰溝裏翻了船。他們攻城略地,無所顧忌,卻被普通的南蠻百姓伏擊。還損失這麽大,主子斥問,根本無法分說。唯有将襲擊者抓住,一個個碎屍萬段,方能洗刷這次恥辱。
色爾格克觀望山勢,很快有了決定,他讓納喇與另一個巴牙喇,還有三個馬甲,策馬到山坳那邊,看機會包抄上去。
三個受傷馬甲,還有一個巴牙喇留下,看顧馬匹辎重,特穆慎、赫圖兩人的屍體。
餘下五個巴牙喇,九個馬甲随他從這邊追擊上去。
很快他們上了山坡,到了襲擊者鑽入的林邊,這裏倒了幾具屍體,看身形裝扮,這些襲擊者都很普通,最多一些義勇之流。
色爾格克等人更怒,依着襲擊者逃跑的痕迹,進入了山林之中。
林木高大,松柏處處,樹間、坡上滿是積雪,色爾格克等人判斷着各種痕迹,很輕易追了上去。
他們都是來自白山黑水的優秀獵人,最擅追蹤,甚至根據山勢地形,還判斷出襲擊者逃跑的路線方位,不時抄近路追擊,很快就綴上了逃跑者的尾巴。
他們若老練的獵人,有時緊追一陣,發出陣陣野獸般的嚎叫,有時又不緊不慢的追趕,隻以箭矢射擊,持續給逃亡者以強烈的心理壓力。
林間若隐若現的逃亡者有時也反擊,但他們的弓箭對色爾格克等人的重甲毫無威脅,手上的火铳又不及裝填,标槍等物林中使用不便又容易躲過。箭矢下不時留下一具屍體,還有掙紮抽搐的瀕死者。逃亡者越加慌亂,喊叫聲不斷,爲了逃跑速度,他們甚至将大鳥铳都丢棄了。
忽然色爾格克等人眼前一亮,眼前出現一片連綿的崖壁,地勢開闊,周邊沒有樹木。但并非絕地,往右可以繞過去,那邊亦是坡地,有着大片疏緩的樹林。
分得撥什庫格岱帶一些馬甲聚在崖壁下,他亦是謹慎之人,這個地勢容易設伏,有過先前遭受伏擊的經曆,他自然不會冒冒然沖上去。
色爾格克同樣觀察,崖壁邊腳步雜駁,顯然逃亡者盡從這邊逃上去,但先前他們大喊大叫,眼下絲毫動靜都沒有,這個狀況由不得衆鞑子生疑。
色爾格克等人商議一陣,令馬甲東阿、富義上前試探,他們半拉着弓,在後提供掩護。
東阿、富義二人皆持盾牌,一人持鐵錘,一人持雁翅刀,謹慎從崖壁邊的緩坡摸了上去。
快要探出崖壁時,東阿還做了個假動作,但緩坡上沒有任何動靜。
二馬甲放下心來,繼續往坡上摸去。
色爾格克等人心下一松,也要跟上去。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清脆綿長的铳響。
東阿手中的盾牌碎裂,胸前一股血霧爆起,就從山坡上滾落下去,點點殷紅随之撒落。他右肺部被打透,二層的重甲絲毫沒有阻擋铳彈,甚至铳彈碎塊散入胸膛各處,形成了氣胸現象。東阿呼吸急促困難,每次呼吸都宛若尖刀在肺部攪拌。他滾在地上拼命咳嗽,大口大口的鮮血咳出。
另一邊的富義聽到铳聲,還來不及動作,又是一聲铳響,山林回音,盾牌的碎屑飛揚,富義向後飛騰出去,重重摔在坡上,随之帶起大股積雪。他護心鏡被打出一個大洞,孔洞中噴出大股的血液。他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失去了生命。
“有埋伏!”色爾格克等人大喝,立時閃回崖壁。
色爾格克眼尖,眼角餘光瞥到左前方有煙霧騰起,距離他們位置三十幾步,他依着山石,向那方試探的射了幾箭。
亦有眼尖的巴牙喇張弓撘箭,各依掩護,向煙霧處猛射。箭矢呼嘯若閃電,各樣月牙披箭、大禮披箭、掏檔子箭往那邊飛掠過去。
但詭異的是,坡地上方沒有任何動靜,靜悄悄的,不知伏擊者仍在潛伏,還是他們已經逃走?
衆人停止射箭,衆目相看,彼此的臉面都是鐵青。
又遭伏擊,又有兩個馬甲被打死。
看中彈的東阿與富義,一人早已氣絕,一人仍在抽搐,嘴角大股的鮮血湧出,眼看也不行了。
一巴牙喇建議殺上去,将伏擊者千刀萬剮,色爾格克搖頭,總覺情形有些詭異。
今日遇到兩波伏擊,但總感覺這第二波與第一波頗有不同,打得準,铳聲也頗爲奇特,往常從未聽過。
他與衆人低語,決定從側翼包抄上去,他留兩個巴牙喇、兩個馬甲與他一起。餘者三個巴牙喇,分得撥什庫格岱等五個馬甲從疏林那邊抄過去。
很快格岱等人又下到樹林,然後轉到右翼,借山石樹木的掩護,慢慢摸了上去。
色爾格克等人待在原地,緊依在崖壁邊,半拉着弓,僅用眼角餘光瞟着那方動靜。
格岱等人慢慢摸去,四個馬甲持冷兵盾牌在前,他與三個巴牙喇撘着箭矢,貓着身子,極力潛伏前進。
慢慢的,他們看到了,前方三十幾步外,有一條隆起的土坑,坑前多山石樹木,難道襲擊者躲藏在裏面?
衆人更加戒備,靰鞡鞋輕輕提起,慢慢踩在積雪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猛然又聽“啪啪”兩聲清脆綿長的铳響,血霧騰開,兩個走在最前方的馬甲盾牌抛飛,從雪坡上滾了下來。
他們一個被打中胸膛,口中噴着血,拼命抽搐。一個更被擊中腹部,捂着傷口,凄厲的哀嚎。
格岱等人大吼,他們看到了濃煙的位置,甚至有眼利的巴牙喇還看到土坑後頭盔移動的痕迹。
這一瞬間,幾個鞑子連珠猛射,粗長的月牙披箭與掏檔子箭連續射中那個頭盔,發出叮當的聲響。
但很快那個盔帽隐去,土坑各處,石木後面,再沒有身影出現,伴着令人不安的寂靜,唯有那腹部中彈的馬甲,仍在大聲的哭嚎。
……
土坑若壕溝,滿是積雪,坑前坑後長滿高大的樹木,往坡下看去,視線很好,無論看左邊還是右邊。
一個身影甩了甩頭,從散發煙霧的地方移到另一處,嘩的金屬響動,戴着羊毛手套的手将銅栓拉了出來,連着半圓的鐵蓋一起帶出。腹膛口尤冒着騰騰的熱氣,絲絲白煙飄散。手套的主人将一發獨頭彈的定裝紙筒塞進膛口,将銅栓連着鐵蓋推了進去,嘩的一聲,銅栓右轉卡在,又将擊錘撥下。
他背靠坑壁不動,臉容被口罩遮蓋,隻露出一雙冷利無情的眼眸。放眼望去,土坑内若他這樣的長铳手還有多個,個個精甲鬥篷,頭戴鐵笠盔,臉上蒙着口罩,手上戴着手套。或若他一樣背靠坑壁不動,或将新安铳架在土坑上,靜靜等待自己的時機。
這些長铳手的身旁,還有多個的翼虎铳手,他們掩在土坑後,掩在山石樹木後,持着翼虎铳隻是觀察下方的動靜。
“阿哥……”那腹部中彈的馬甲仍在慘叫,他背靠一株松柏坐了起來,用力捂着自己腹部,那裏内髒已經露了出來,顔色各異的腸子流出。看他凄慘的樣子,後方一馬甲忍不住大叫,想将自己阿哥救下來。
“不要去。”分得撥什庫格岱對他搖頭。前方雖然寂靜,但格岱總有不安的感覺,似乎那裏隐藏着大恐怖,土坑的後面,似乎充滿了極大的詭異與不詳。
他心頭發毛,想沖上去,又不敢,就此退下,又心有不甘。看身旁幾個巴牙喇,亦是神情遲疑。
同時中彈馬甲紮庫塔的哭嚎讓人心煩意亂,格岱幾次想将紮庫塔射死,免得他影響軍心。
這時“啪”的一聲,铳聲清脆,回音陣陣,又一铳打在紮庫塔的身上,讓他慘叫聲更是驚天動地。
“阿哥……”後方一馬甲再也忍不住,極力借山石樹木掩護,往阿哥所在地方奔去。格岱等人隻得拼命射箭掩護。
終于,馬甲撲到了紮庫塔的身旁,他一把抓住阿哥的手,就想将他拖拉下來。
也就在這時,左側又響起了铳聲,清脆綿長,沉重的獨頭彈瞬間打在馬甲的胸口,打得他飛騰起來,血雨當中,轟然砸向地面,激起了大股的積雪。
“啊!”不說格岱等人怒發如狂,色爾格克這邊,衆鞑亦是目眦欲裂。
一個巴牙喇一聲吼,再也忍受不住,他一把扔了弓箭,就抽出自己的重劍,吼道:“殺尼堪!”
踏着積雪,荒蠻兇暴,若鐵人似的,就從緩坡上奔了上去,身後的斜尖火炎旗騰騰飄揚。
“啪啪……”兩聲清脆铳響,兩發沉重的獨頭彈同時擊來,又同時擊打在巴牙喇的身上。兩團血光綻出,巴牙喇沉重的身軀從山坡滾落下來,他圓睜着眼,竟就那樣氣絕身亡。看他銀光粼粼的鐵甲破了兩個大洞,孔洞深陷,噴泉似的湧出鮮血。
“啊!”色爾格克怒極,同時心頭又有懼意。他敢肯定,坡道上的伏擊者不是第一波襲擊的人,極有可能是那擊敗陳泰的楊練總麾下。
正有退意,猛的山坡上摔滾下一大批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上面還連着引線,滋滋的燃燒着。
“萬人敵!”色爾格克吼叫着,右翼位置,亦是傳來分得撥什庫格岱等人魂飛魄散的驚叫。
色爾格克猛的朝邊上撲了出去,轟然巨響,萬人敵一個個爆炸,濃密的硝煙騰起,夾着血肉殘肢、盔甲碎片飛舞。
刺鼻的硝煙夾着血腥味撲面而來,色爾格克猛的爬起,張弓撘箭,就蹑到崖壁那邊。
隻是他拉弓的手一直在顫抖,在他旁邊,巴牙喇奎爾根與馬甲鄂特正滾在地上哀嚎,他們一個手被炸斷,一個腳被炸斷,他們抱着傷處,痛不欲生。
而在分得撥什庫格岱那邊,亦是哀嚎一片,格岱靜靜躺着,兩隻手都不見了,一半的臉,亦不知去向。
硝煙慢慢散盡,色爾格克咬着牙,拉着自己的弓,卻遲遲不敢沖過崖壁去。
“哈哈。”坑道那邊傳來一陣不屑的笑聲。
慢慢的,雪林又恢複了寂靜,隻餘山風嘯叫,吹動積雪沙沙灑落。
色爾格克一直張着弓,身形僵直。
……
老白牛:多謝“獵手老孟”、“cheungwa2002”的盟主打賞,風雲雨雪夢等書友的猛烈打賞,票類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