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大堂廣大,沿湖邊建立,地上鋪着厚實的木闆,邊牆上挂着大大的地圖。地圖上布滿紅色的箭頭,箭頭粗長,根根觸目驚心, 盡往通京大道而來。
議事堂正後方擺着一尊大鐵案,上有令箭朱筆等物,鐵案後的牆壁寫着大大的“武”字。而在兩端,盡是硬木所制的軍椅,端坐滿了身着将校甲,身披深紅鬥篷的軍官,個個鐵甲锵锵,閃亮耀眼。
此時楊河身坐大鐵案之後,一身坩埚鋼打制的精甲, 未戴頭盔,僅着軟幞,他拿着捷報觀看,哈哈大笑:“好,張松濤果然不負我所托,在鍾吾寨下大敗虜賊,斬首一百餘一級,内披甲兵有四十多人。”
下方衆将皆是震動,錢三娘帶回鞑子腦袋三十一顆,一個馬甲活口,已讓他們吃驚,沒想到六總更是大捷,斬首一百餘一顆?
衆人傳看捷報,皆是啧啧稱奇,韓大俠贊了一聲:“這張黑子,不得了。”
羅顯爵羨慕道:“張把總真是好運, 鞑子來攻堅城,讓他輕松軍功到手。”
楊大臣眉歡眼笑:“先有夫人立功在前, 又有張兄弟立大功在後,九爺等人也斬獲頗多,我新安軍士氣越旺,對上鞑子,越加不怕了!”
看着捷報,他發自内心的喜悅,他雖然脾氣暴躁,卻樂見衆兄弟立大功,多聚人才,這樣少爺的基業就越興旺發達。
而這封捷報也不可能做假,現在新安軍新興,各方面嚴格,難有漏洞可鑽,況且還有九爺等人親自證實。
他對楊河說道:“相公,我師幾次大捷,現斬首已達一百三十八顆,又捕獲三個活口,該是向州城那邊報捷了。”
楊河點頭:“确實該向蘇知州報捷, 讓他将捷報傳到淮安去。”
雖然他不在乎官面上那點封賞, 但打了勝仗,就該廣爲傳播,增加他新安軍的威名,吸引來更多的人才戰力。
而從天月寨南下,雖然走通京大道到宿遷淮安更近,但他屬于邳州練總,該先向知州蘇成性報捷。然後州城向府城報捷,府城又向淮揚兵備府報捷,最後兵備府将捷報送到巡撫淮揚,總督漕運府上。
總督府過目後,就委托道官親詣戰地勘驗,确認事實,然後造冊送到巡按衙門。
巡按又實地勘驗,确認事實,再快馬加鞭,北上往京師報捷。
當然現在沒這麽嚴格,很多地方不管真假,報捷了再說,但程序是這樣子,不能亂了次序。
楊河讓中軍官張出恭書寫捷報,又詳細問了哨探之事與鍾吾寨具體戰況,對九爺溫言說道:“嶽父辛苦了,你哨探了幾日,也疲累了,就下去歇息吧。你的功勞,會記在冊上的。”
九爺錢仲勇看女兒端坐椅上,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錢三娘斬首三十一級的事。
看她坐在位上有模有樣,雖然這個女兒越來越看不懂,但心中喜悅,心滿意足的下去歇息。
張出恭寫好捷報,楊河看後潤色,說道:“讓中軍塘馬送到邳州城去。”
下方各将仍在興奮議論,此戰張松濤大捷,雖然是倚靠堅城緣故,但也大大提升他們自信心與勇氣。鞑子吹得神乎其神,但近二百人進攻鍾吾寨,還不是被斬首了一百多級?
張松濤可以,換成自己,他們覺得也可以。
楊河起身走到地圖前,内心卻沒有面容上那樣樂觀興奮。
随着哨探得來的情報,還有錢三娘等人俘獲的鑲紅旗馬甲活口,種種印證,與腦中記得的史料相結合,都證明了清軍南下不可避免。
特别今日一個牛錄的正藍旗鞑子進攻鍾吾寨,雖然被打退了,但這隻是開始,越多各旗的清軍将繼續南下,惡戰還在背後。
他們攻打堅城受了挫,接下來若吸取教訓,不再攻打堅固的軍寨,換成野地對戰,自己戰還是不戰?
依他上個月的布置,他十二個總部與中軍各隊,六總張松濤、七總董世才、十總張董,還有辎重隊盛三堂分别留守鍾吾寨、新安莊、禹王山寨、運河鎮等地。
餘下甲等軍五個總,乙等軍四個總,又有中軍各部三千多人随他在天月寨,這些是他全部的本錢,輕易可折損不得。
他現在看似發展良好,朝氣蓬勃,其實如履薄冰,容不得半步行差踏錯!
他的對手可以失敗很多次,失敗了不會傷筋動骨,但他若失敗一次,就是萬劫不複的境地。
但若不戰,清軍繞城南下,自己一切謀劃就白廢了。
楊河在地圖上看着,贊畫堂各種方案都制訂過,大軍開撥到天月寨後,也有過多次野外大戰的演習。
但不知爲何,楊河心中總有些患得患失,鍾吾寨大勝了,這是倚靠堅城,若出城迎戰,那會是一番怎樣的局勢呢?
……
當日,捷報從天月寨送出,第二天時,快馬就到達了邳州城下。
此時邳州城仍然戒備森嚴,社兵與旗軍日夜巡邏,官将百姓每日憂心,惟恐清兵突然到達城下。或是害怕聽到在禹王山寨與運河寨練總楊大人兵馬失敗的消息。
衆百姓已經知道楊練總兵馬開撥到那邊的事,很多人不能理解,堅守邳州城池不好嗎,跑到荒郊野地作什麽?
野外擋住鞑子,不讓他們靠近邳州城池?這鞑子哪是那麽好擋的,他們兇神惡煞,從邊關一直打到山東,多少精兵強将不能擋,楊大人區區一個練總也想在野外擋住?
該聚攏全部兵馬堅守城池才是,唉,楊大人年輕不懂事,知州蘇大人也老糊塗了。
不得不說,判官宋治圓當時的憂心,也代表了城池内很大部分軍民百姓的看法。
特别随着清兵越近,臨近的鄒縣、滕縣、峄縣一個個被打下來,百姓們這種憂心越是強烈。
也就在這時候,楊大人報捷的塘馬進城,整個邳州城震動,楊大人在宿遷境内迎戰鞑子,斬首一百三十八級,還捕獲了三個鞑子活口,這怎麽可能?
同時衆人還驚訝,楊大人不是在運河鎮嗎,怎麽跑到宿遷那邊去了?
知州蘇成性得到捷報也是不敢相信,雖然楊河幾次大戰流寇,斬獲的首級數都是真的,但這可是兇名赫赫的東虜強兵。
特别捷報上寫,斬獲醜虜首級一百多顆,己方傷亡也在一百多人,這更不可思議了,一比一的戰損,這怎麽可能?
如果醜虜這麽弱,他們就不會縱橫南北,五次入關破口了。
楊河捷報上解釋了他爲什麽跑到宿遷去,原來哨探得知,鞑子正藍旗有一牛錄從通京大道南下,他當機立斷,派遣得力部下鎮守鍾吾寨,以逸待勞,終獲大捷。
這個解釋無可挑剔,蘇知州半信半疑,但斬獲鞑虜首級功勞實在大,他想了想,決定先派一個官員過去看看,萬一是真呢?
他派出的人是同知張奎祥,至于他自己就不出面了,野外太兇險,況且邳州城的百姓也離不開他這位州尊老父母。
……
這方得勝歡喜,卻說科爾昆與正藍旗牛錄章京索渾大敗回逃後,他們誘敵幾十裏,官道上卻久久沒有動靜,顯然守城的明軍識破了他們的計謀。
他們又是沮喪,又是惱怒,此戰敗得太慘,出戰一百五十八人,逃回僅五十七個勇士,内甲兵隻餘十二人,未披甲旗丁餘四十五人,馬甲一個都沒剩,損失太慘了。
哦,二十多個推車的包衣,也逃回了六個。
但不管怎麽說,這是慘敗!
牛錄三百多人意氣風發南下,餘二百人左右灰溜溜北上,還個個膽戰心寒,毫無戰心,這個牛錄已經折了。
特别爲了誘敵,他們還抛棄了很大部分辎重,僅餘部分馬騾載着的一些糧草豆料,部分輕便的金銀帳篷等,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們一路安靜無聲,有氣無力的趕路,一直到下午未時,才堪堪離郯城不遠。
也就在這時,忽然前方傳來悶雷似的蹄聲,官道上大片的騎兵黑壓壓而來。他們旗号衣甲黃色外鑲紅邊,簇擁一杆甲喇大纛,殺氣騰騰,兇悍驕狂,就若索渾等人當初南下一樣。
“是滿洲鑲黃旗的兵馬。”分得撥什庫西納綽叫道,讓他們驚訝的是,這個甲喇的隊伍不單隻鑲黃旗的牛錄,還有一些純白色的衣甲,看樣子是哪個正白旗的騎兵。
特别甲喇大纛後又跟着數十騎,一水銀光粼粼的鐵甲,厚實沉重,重疊如鱗,背後一片如火的斜尖火炎旗飄揚,彪悍兇蠻,竟是哪個旗的巴牙喇精兵又跟随作戰。
科爾昆與索渾策馬看着,眼神複雜,看他們遠遠奔到,索渾說道:“是鑲黃旗的甲喇章京陳泰,滿洲正白旗的巴牙喇甲喇章京鄂碩,還有蒙古正白旗的甲喇章京明安達禮他們。”
都是老相識了,特别巴牙喇甲喇章京鄂碩此人,科爾昆、索渾都與他率騎偵敵過,但此時這麽狼狽,二人實不願與這些老熟人會面。
看到官道上狼狽的正藍旗牛錄兵馬,南下的陳泰等人也是驚訝,很快科爾昆、索渾二人就被喚到他們的甲喇大纛下。
領兵前來的正是八旗滿洲鑲黃旗的甲喇章京陳泰,他領一甲喇兵力,有五個牛錄之多,内戰兵一千人,披甲兵與未披甲旗丁各半。
畢竟是鑲黃旗,他每牛錄皆有馬甲四十人,五百個披甲兵中,馬甲精兵就占了二百人。
又有五百多個餘丁包衣,他率一甲喇南下,總兵力就高達一千五百多人。
同時他隊伍還有精良盾車二十輛,有幾輛還是轎廂型,前護闆非固定死,盡用活銷,炮彈打在上面會卸力。
他奉命攻打郯城,一日而下,按原來目标繼續南下。
沿途又有滿洲正白旗甲喇章京鄂碩率巴牙喇精兵五十人、蒙古正白旗甲喇章京明安達禮率一百披甲騎兵加入,使得隊伍人數達一千六百多人,特别披甲戰兵在六百五十人左右。
如此浩蕩的兵力,怪不得他們驕狂無限,一路大搖大擺了。
陳泰乃此次入寇副手揚武大将軍圖爾格的兄長徹爾格的兒子,年近四十,精幹消瘦,不久前他曾以偏師克東阿、汶上、甯陽三縣,現又下郯城。
他本爲三等甲喇章京世職,立此功勞,不管南下會不會有收獲,回去肯定都會進世職二等,再上一層樓。
但他臉上卻沒有絲毫得意的神情,依舊淡漠,曆史上他也曾擊破李自成,進世職一等甲喇章京,此後授禮部侍郎、吏部尚書、禮部尚書不等職位,是個頗有城府的人。
他如蛇似的眼睛緊盯着索渾:“你說你率牛錄勇士攻打軍寨,妄攻城池不說。但攻了,折損百多人,卻攻打不下,這是爲何?”
被他陰冷的目光盯着,索渾感覺有若蟲豸青蛙被毒蛇盯着,冷汗涔涔而下,鄂碩等人在旁看着,雖與他有交情,卻也不敢爲他說話。
索渾極力穩定心神,将前因後果都說了,守軍的裝備器械,他們火铳火炮,作戰方式,紀律戰力等,事無巨細,全部說明。
科爾昆也在旁補充,他們哨探精兵,野戰如何等,聽得周旁衆鞑子睜大了眼。
陳泰聽得很仔細,以他的淡漠,也是動容:“明國也非無人。”
他說道:“你說這些南蠻是一個姓楊的麾下,他們守着堅城不好打,就待他們到野地再說。”
他吩咐索渾等人歸入隊伍,随同南下,同時也心生好奇,率領部下快馬加鞭,申時末的時候,到達鍾吾寨的外面。
他們站官道上眺望,看那邊銅鑼緊敲,一片的戒備樣子,陳泰看了很久,點頭說道:“确實不容小觑。”
他吩咐以巴牙喇與蒙古騎兵斷後,大軍浩浩蕩蕩,繼續南下。
西斜的陽光中,他們踐踏殘雪,衣甲旗号漸漸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