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營兵顯然也不用心,特别胡就業出面,他的“宿遷朝天鍋”已經在宿遷城出名,知縣吃了都說好,很多衙門聚餐經常選在朝天鍋。
駐本地的護漕總兵戴國柱也是朝天鍋的常客,很多将官都認識這朝天鍋的老闆,特别欣賞他的豪爽大方,出手闊綽。
胡就業早在董河口換了常服,一身招牌的綠袍,出來大聲言此爲邳州新任練總楊河大人,他在路上有幸遇到,說楊大人此次入城,是去見總督的,各兄弟不可怠慢了。
守門的營兵更是驚異,看着楊河竊竊私語,顯然楊河幾次大敗流寇之事他們也知道了。
甚至進出城的百姓商客聽到,也是驚訝議論,對着楊河指指點點。
有好事者更看着騎在馬上的錢三娘與李如婉啧啧稱奇。
衆人圍觀中,很快楊河等人進城,根本胡就業出面後,衆營兵就不問,連楊河的牙牌都不看,隻守門的隊總親熱的與胡就業寒暄,言改日又要到他的“朝天鍋”去吃個痛快。
楊河微微搖頭,若他守護城池,不管誰進城,那都要查個清楚的。
很快衆人進入城中,就屋舍房居鱗次栉比,西門這邊通黃運碼頭,還是頗爲熱鬧的。聽百姓口音,與邳州、睢甯也差不多,基本邳州一州二縣都屬于同一片的方言。
這邊比睢甯熱鬧,但百姓富足也有限,很多人一樣面有菜色,身上補丁屢屢。
宿遷一樣屬于“貧淮”一部分,黃河奪淮入海,原本順暢的排灌水系全部破壞,沂、沭、武、泗等水系失去流道,就在宿沐等地迂回交浸,常發洪水。
又有黃河水肆虐,水災後接踵旱災,各田荒草叢生,又多爲蝗蟲的革生地,這邊的百姓一樣苦。
走在街上,楊河發現城中青壯似乎少了許多,聽街上居民說話,卻是宿遷北面正開“攔馬河”,很多百姓被招去做工了。
就有人高興的道:“史相公以工代赈,俺們到秋播前都有吃的,可以省不少口糧了。”
也有人埋怨:“唉,夏糧剛收,麥子一石都要二兩多,還讓不讓百姓活了?若萬曆爺在就好了。”
有人接着歎道:“是啊,那時真舒坦,鬥米錢五十文,鬥鹽錢十幾文,隻鴨隻雞錢二十多文,百般平易。小戶人家每日賺二三十文,就可過一日。大魚大肉每日所費不過二三錢。還兩京十三省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者四十八載,萬曆爺真是堯舜之君。”
楊河聽着百姓議論,大明市民階層發達,這邊處于徐淮要沖,黃運碼頭,更多經商的,務工的,都靠買米吃,對物價波動份外敏感。
天啓年、崇祯年出生的命苦一代就不說了,街頭抱怨的多是中老年人,從富足安定的萬曆年過來。
那時秩序平穩,物價低廉,一兩銀子可買米二石,五斤重的豬頭不到一錢銀子,二斤重的雞一隻二三分銀,百斤重的肥豬一頭一兩多銀子,三十斤的羊亦不過四錢多。
就算到萬曆末年,一兩銀子也可買米一石,雞鴨羊價格略漲一些,但百姓可以承受,不象現在物價這麽離譜。甚至青黃不接米價漲到五六兩,雞鴨蛋一枚三四十文錢,一隻雞漲到千多文。
那時各地人市,小厮婦女不過錢一千二三,人的價格比不上一隻雞,這樣抱怨就可以理解。
楊河覺得,若有人搞好生産,将物價恢複到萬曆末年的水準,定能人人稱頌。若能恢複到萬曆中期的水準,那就功德無量了。
很快衆人到了街口,縣衙在城池的略北中線,這邊有兩條南北并行街道,縣衙靠西爲“宣仁街”,靠東爲“雲路街”,清後各改名爲“興福街”與“富貴街”。
一路過來,楊河還發現本地寺院極多,從鎮黃門走到街口就發現好幾座,整座城池更多。可能水旱災頻繁,當地百姓要乞求神靈護佑的緣故,又處南北交通樞扭,就多建寺院。
也難怪這一片有“沭陽财主宿遷廟”的說法。
宿遷朝天鍋也在這宣仁街口,雖城南更熱鬧,但建在這邊,離縣衙近,影響更大。
宣仁街口皆是青石鋪就,二層建築的“朝天鍋”店鋪聳立在街口東南,衆人從後院進入,樹影婆娑,清涼中又帶着靜谧。進入内中,就感渾身上下舒坦,一身燥熱煙消雲散。
李如婉啧啧道:“這地方,胡爺你可真會享受。”
胡就業左顧而言他,對楊河說道:“相公要不要歇歇?待屬下吩咐下去,騰出個地方讓相公歇息,沐浴更衣。再讓廚子整些山東名菜,朝天鍋的主食,晚上爲楊相公接風洗塵。”
他到邳州後沒多久,就被楊河使人叫回去,然後就到宿遷來了,也沒個準備。
楊河正要回答,就見一人歡呼雀躍的進來,一邊還叫道:“胡爺回來了?好讓胡爺知道,馬車的轎身已經制好了,正宗的淮安王營的貨。俺看了,真是氣派啊,美觀典雅,堅固大氣啊。”
胡就業咳嗽連連,那人看到院中各人,亦是呆若木雞。
李如婉道:“好啊,還備起馬車來了,還是淮安王營産的馬車身。可貴了,一輛造價是别地的二倍,還說沒貪污?”
胡就業偷看楊河的臉色,一邊辯解道:“這是必須的,作爲生意人,這些都是該有的體面。”
他更對楊河道:“好讓楊相公知道,這出門做買賣,沒輛好車好轎,就會讓人狗眼看人低,很多事情都不好辦。這結交三教九流,也是很費錢的。不過俺對相公是忠心耿耿的,每一筆花銷都是有記載的。”
他辯解着,一邊怒瞪李如婉一眼,這婆娘就是多事。
楊河似笑非笑,不過未提這事,隻對衆人道:“好了,到宿遷了,我們這就去見史督臣。胡主管留下,餘者跟着我,不過手铳什麽都留下來,我新安莊火器被外人看到不好。”
胡就業松了口氣,道:“楊相公不歇歇,明日再去?”
楊河說道:“不用了,現在就去。”
楊河決定現在去見史可法,作爲下屬官員,拜谒一地總督,無論史可法見不見他,這态度要擺出來,哪能休息幾天再去?
來時他也聽胡就業說過,總督史可法前來宿遷時,早前居住在文廟内,但現在爲便于指揮“攔馬河”工程——在城北約十裏處,卻是搬到了城東北外間釜山南脊的董公祠内。
本縣有喻公祠與董公祠,都是萬曆年間著名的知縣,喻文偉與董則喻,二者在任期間頗有建樹,離任後當地百姓爲其建立專祠,世代祭祀,也得到官方的祭祀承認。
史可法身爲漕運總督,一舉一動引人注意,他居住的地方,自然要精心選擇。
文廟與董公祠屬于官方的祠廟,便如城隍廟,文昌祠,風雲雷雨山川社稷壇等等,都屬于官府的正祀建築,各地便修縣志,《祠廟》一節,也是放在志書的前面。
這些皆享受儒教的祭祀大典,便如昊天上帝一樣,屬于儒教這一系的正神。
至于佛道回耶諸教修的廟宇,嚴格來說,隻能稱寺觀,不享受朝廷公祭,非常時期還視爲淫祠掃滅,各地縣志《寺觀》一節,都隻能放在志書的最後面。
史可法作爲地方大員,正統的儒家子弟,這點上非常注意,不論住在文廟與董公祠内,都讓人挑不出絲毫毛病。
而董公祠就在城東北官道旁,不難找。
當下楊河随便洗了下臉,他的手铳留下,不過斬馬刀與馬鞍的雙插帶着。
衆人也是,手铳翼虎铳都留下,錢三娘還讓萬叔留下來看管。
不過很快要見二品的高官,一地的總督大員,老實說各人心頭還是有些發怵。
史可法此時爲戶部侍郎,右副都禦史,官階在正三品,不過因爲兼了巡撫與總督職高升一級,爲二品大員。
因爲不是尚書,外人一般稱呼他爲史督,或史督臣,但曆史上他爲兵部尚書總督江北軍務時,就稱爲督師,或爲閣部,這也是史閣部的由來。
對淮安府軍民來說,史可法是本地最大一個官,跟來衆護衛仍有些草民心态,下意識怕見大官。
……
很快楊河等人從後院出去,走到“宣仁街”上,轉向東,不久從東面“陽春門”出,轉向北。
此時中運河未挖掘開通,宿遷城東面比較荒涼,隻有一個大湖侍邱湖在(後世的順河鎮一片),周邊有幾十裏,但約在康熙年間被淤爲平陸。
楊河等人順城邊小道往北走,荒野片片,也沒什麽關廂房屋,烈日下,衆人很快又是汗流浃背,風塵仆仆。
好在很快看到董公祠,就在通京大道旁不遠,那南京往淮安,又從宿遷城西門外過,再從城東北往山東郯城去的大道。
祠廟後方一個小山包,祠邊與山上滿是松槐等樹,一杆高高的坐纛大旗在祠邊飄揚,門口幾個頂盔披甲的鐵甲兵,個個明盔明甲,甲片露在外面,陽光下閃閃發亮。
想必這些人就是史可法督标營的護衛了,裝備還不錯,個個一身的鐵甲,頗爲的威武彪悍,雖然大熱天披一身鐵甲實在難受。
不過楊河也看出來了,史可法出行很簡單,排場不大,住的也是小地方,否則總督出行的旗牌儀仗,那可是一疊接一疊,跟随的幕僚護衛等等會有好幾百人。
看幾騎過來,廟門口護衛都是戒備看來,個個按住刀矛,雙目銳利,含着肅殺。
楊河等人下馬,陳仇敖上前,言其乃新任邳州練總楊河大人麾下,身後那就是楊大人,奉命前來拜谒史督。
“楊河?”這時一個铿锵聲音響起,接着一個将官從祠内出來,亦是一身的鐵甲,行走間甲葉锵锵的響。
又有雙插,左弓右箭,弓竟也是上力開元弓,箭皆是狼牙破甲箭。
看他年不到三十,相貌有些儒雅,但帶着沉穩與殺氣,大紅的鬥篷上滿是斑駁血迹,說話時帶些山西大同的口音:“可是新任邳州練總楊河大人?”
楊河上前道:“正是下官,敢問将軍是?”
那将官回禮道:“末将史德威,奉督臣之令,專在此等候楊大人。”
楊河道:“原來是史将軍。”
二人說了幾句,原來史可法現在不在董公祠内,卻在北面的工地督促。
最近他總是沒日沒夜,有時甚至晚上就在工棚歇息,楊大人若想在祠内拜谒,史德威也說不清楚史督什麽時候回來。他若想去北面的工地拜見,史德威現在就可帶他去。
看得出來,史德威對楊河頗爲好奇,不時拿眼對他看了又看。
又對楊河身後肅靜的錢三娘與李如婉同樣好奇,幾次大捷後,秀才楊河在淮安府頗有知名度,他麾下很多人被引爲傳奇人物,特别内中的女性人物。
聽史德威口氣,似乎史可法對楊河頗爲重視,專門吩咐一大将在此等候迎接。
楊河自然不可能在這邊傻等,就以官場學問來說,前往工地拜見也比較好。
當下楊河等人又上馬,史德威領數騎帶路,都是裝備精良,含着肅殺,身上有着濃濃煞氣。
楊河感覺他們雖不如劉七郎等人,但也不會差得太遠,算是督标營的精銳。
不過楊河知道,史可法這樣的人馬也不多,就以整個督标營來說,這樣的精騎不會超過千人。
史德威策馬帶路,他話不多,但楊河感覺得出來,此人不比尋常的武将,有種文武雙全的味道。
對這人,他多少也有些了解,山西大同左衛人,從小擅騎射,知兵法,崇祯十四年歸史可法麾下。曆史上的揚州之戰被認爲義子,事後收斂史可法衣冠葬于揚州外梅花嶺,最後避世不出,以詩酒自娛。
看他使用的弓囊箭囊都頗爲沉舊,上面隐現血光,顯然有着豐富的故事存在。
史德威一路策馬,不時也看身邊的楊河,他知道這人是秀才,但馬鞍上挂的弓箭竟也是十二力弓,不由暗暗吃驚。
這樣的讀書人他隻見到一個,便是以舉人身份擔任江陰典史的閻應元,他上任之初,海寇顧三麻子率戰船數百艘進犯,閻應元領兵拒守,連發三箭,百多步外皆有人應弦而倒。
衆海寇心驚膽戰,遂不敢再犯,江陰百姓德之。
史德威曾與閻應元見過一面,極爲贊歎佩服,引爲豪傑。
但眼下又見到一個,讓他極大改變對讀書人的看法,不盡是之乎者也的書呆子,也有文武雙全的豪傑之士。
而且這楊練總幹出的諸多事亦聳人聽聞,幾次對戰流寇皆大捷,甚至最後一次,還殺死殺傷流賊數千,連革賊賀一龍的侄子賀勇都被他斬殺了。
楊河對戰流寇共兩批人三個波次,第一次還有人說怪話,認爲他僥幸運氣好,趁流賊不備伏擊成功。
但第二次流賊大部攻城,又有第三次獻賊等人北上,三次大捷,那就不是僥幸,而是有真本事。
又看他身後護衛皆是精銳,若身披鐵甲的話,怕不遜色他身旁的兄弟,特别内中有女子,使用重劍與大斧,看樣子還會騎射。
若他麾下士卒皆是如此,那就不得了。
史德威覺得,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與這楊練總好好交流一下兵法。
……
烈日下,衆人往北去,約走十裏,在各人汗流浃背時,就見前方民夫多起來,最後密密麻麻,怕有數萬之多。
他們沿着一線挖掘着,挑土推車,又有人順挖好的河道砌着石料,再看兩邊工棚蔓延,各色旗幟,可謂喧鬧沖天。
楊河聽各民夫口音有些差異,似乎不單隻是宿遷縣人,也有大量臨近各縣的人,顯然都是趁着秋播前過來幹活謀食。
早前他也聽史德威說過,宿遷城北這邊,進行的正是“攔馬河”工程,西從駱馬湖口洋河灘起,再鑿開馬陵山支麓的五花橋,最後引湖水東去,注入宿遷東面的侍丘湖止。
全長有二十多裏,内中需鑿山開河十餘裏,工程量不小,但因爲人多,秋播前“攔馬河”工項應該可以成。
這條河,也是清代六塘河的前身,明末有名的工程之一。
楊河看大量民夫在烈日下忙活着,因爲史可法從南京與淮安運來糧食,工程完結也有工錢,因此民夫們幹勁很大。
而前方一個小山包上,人影綽綽,似乎不少人對着河道那邊指指點點,内中好多人還身着官服。
而在山包周邊,同樣站着一些頂盔披甲的衛士,個個在烈日下持着刀矛,嚴守戒備。
離着山包不遠,那邊同樣有将官帶着幾個甲士過來,那将身材魁梧,三十多歲,臉上頗有風霜塵土,一張臉更被太陽曬得通紅,身上明甲似乎都有五十度高溫。
史德威上前道:“文将軍,這便是邳州練總楊大人,奉督臣之令,過來拜見。”
那“文将軍”上下掃看楊河一陣,說道:“楊大人可以過去,但你這些護衛,必須留在這邊。”
他面無表情,身後幾個甲士亦是虎視眈眈看來,陳仇敖,錢三娘等人都看向楊河,特别錢三娘眼中,隐隐有着殺氣。
史德威抱歉的看了楊河一眼,但沒有勸阻,對他來說,護衛史督上來,這些都是應有之意。
楊河微微一笑:“老陳,三娘,你們留在這邊。”
他随史德威與“文将軍”往山包去,快到山包時,那“文将軍”看看楊河馬鞍上的弓箭,身上的斬馬刀,微微皺眉,忽然又道:“楊大人,你這些兵器也必須解下了。”
楊河眉頭一皺,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道:“不必了,文參将,讓楊練總上來吧。”
楊河在山包下下了馬,身旁史德威同樣下馬,随來的甲士看着二人馬匹,二人往包上去。
那文參将留在山下,隻是看着不遠處的陳仇敖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