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午時三刻,收工的銅鑼聲響起,這方沿着河邊,山腳下,滿是幹活的人群就喧鬧起來。
他們扛着鋤頭鐵鎬回來,或是趕着耕牛騾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聲笑語。
他們皆着制服,纏着腰帶,卻是夏季輕薄短裝,右衽,表裏異色,普通莊民一面爲灰,一面爲青。甲長、保長則一面爲灰,一面爲紅,都戴着很輕薄的氈帽。
此時太平無事,他們衣衫皆灰色一面露出,若有戰事,則青紅一面露出來,成爲軍裝。
婦女們同樣打扮很爽利,皆着裙衫,上衣下裙,一色青藍,紮着包頭,此時很多人戴着鬥笠。
他們爲鄉兵,皆有兵器,但此時幹活,長矛大刀等重器就未攜帶出來,但不論男女,腰間都别着解首刀。
“咣咣咣咣——”柳樹上挂着銅鑼,邊上一個小巧的沙漏,一個獨臂男人用力敲着,卻是新任壽山莊保長不久的王智慧。
他原在操備所任教官,各處設保甲,鄉兵除了屯田,他們的操練也很重要,王智慧就下放下來,管理一莊,也算是升官了。
他到壽山莊後,主要職務是統籌全局,然後負責保内外的治安軍事與文化教育。
然後邊上兩個老頭,卻是副保長,一人管屯田民政,一人管經濟商業。内管屯田的保副還曾是積極分子,同戴十二娘與楊河同桌吃過飯,卻是原公屯所的種田好手田老漢。
另一個保副老頭姓孫,原來在老家也是擺過攤的,算是生意人,加入新安莊也早,就調來管經濟商業。
他們三人就是壽山莊的管理層了,以後保署還會配兩個書辦,負責戶口田冊,文書雜事,再兼任保學堂的教師。
但此時書辦還沒有,又因爲保務剛開始,不論王保長或是兩個副保長,都全力投入到保外的開荒事宜中。
随着銅鑼敲響,越多莊民聚來,喧嘩笑鬧,又自覺在王智慧面前列隊,男人一列,女人小孩一列,個個臉上頗有泥塵。
但他們将養了幾個月,天天吃飽飯,不論男女,就粗壯了許多,精氣神頗好。加上一色制服,個個腰間别着解首刀,就有一種銳氣。
讓他們出去械鬥,比如打附近附屬莊的村民,他們五百人打一千人肯定沒問題。
“報數。”看衆人列好隊,王智慧就說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衆莊民皆男人十人一排,甲長在最邊端,分了幾排,當下從前排開始,一一報數,個個聲音哄亮,幾個月下來,衆莊民已經非常習慣了。
婦女這邊沒報數,但各婦女隊長甲長也是查看,會不會漏了人,各婦女也看自己家的小孩有沒有在。
以後壽山莊各項事務會細化,但此時男女老少齊上陣,齊心協力開荒種地,興修水利。隻不過男人幹累些重些的活,如大部分專注于水利方面的事,婦女幹的活略輕,如開墾耙地,或在一些墾好的土地種上豆料等。
就是莊中大孩子們,都随在各自母親身邊幫忙幹活,以後莊中小孩活也多,如莊中有畜場,那些雞鴨羊就要他們趕出去喂養,莊中耕牛,騾驢吃的一些料草,也要他們采集。
可以說壽山莊人人都有活幹,沒有一個閑人。
當然,此時不可能所有人都在莊外,一些在食堂幹活的人就留在莊中。
還有一些老邁的男女,也在食堂幫着,或看管幼小的孩童,以後這些人作清潔工。
“一百零八。”身旁兩個保副也報數,最後王智慧吼了一聲,這就是壽山莊所有的青壯了,一百零八人。
看衆人都到齊,王智慧就說道:“收工,回莊吃飯。”
他喝道:“全體都有,械上肩,向右轉。”
所有男莊民嘩的一聲,鋤頭鐵鎬齊上肩,然後向右整齊轉向回莊道路。
兩個多月下來,此舉他們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
“齊步——走!”王智慧提着銅鑼當頭走,田老漢提着沙漏跟着,又有孫老漢,各莊民等,一甲一甲的跟随。
然後後方婦女隊,牽着耕牛騾驢等跟随,還有各家小孩們,蹦蹦跳跳的叫嚷:“吃飯啦,吃飯啦。”
每到吃飯時間,總是讓人心情愉快,況且幹了一上午的活,大夥都餓得緊了。
這時也是氣氛輕松的時候,特别婦女們歡笑閑談,各家小孩亂跳,有時太頑皮了,各人母親自然管教。
此時也沒什麽文明教育,都是抓着按住屁股一陣好打,然後衆婦女大笑。
不過前方男人仍然列隊走着,王智慧走的時候,還不時吼叫:“都拿出精神頭來,都走齊了,都唱起來……萬衆一心兮,群山可撼……《凱歌》,唱!”
他讓衆人唱軍歌,還鬼哭狼嚎的領唱了一句。
衆莊民皆唱:“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主将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
鬼哭狼嚎的軍歌響了一路,很快衆人到了自己莊前,一片圍牆,一道壕溝,裏面一條土道,兩片葦屋,簡陋非常。
卻是二郎山下雖有廢莊,但被焚燒得毛都不剩,不能象新安莊、焦山莊那樣有現屋可住,建蓋住房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若壽山莊這種情況還不少,楊河解決辦法就是采購葦屋,淮上居民擅織葦爲屋,各類葦編還層出不窮,“蘆柴笆子蘆柴牆,蘆柴鍋蓋蘆柴梁,蘆柴席子蘆柴門”,這是淮安府很多居民的特色。
這邊葦編柳編業發達,便是邳州城都有大批以編織爲生之戶,所以二三月的時候,楊河就向各地發下訂單,一些沒屋的保莊,暫皆以購買來的葦屋代替居住。
不過各“葦莊”附近皆有新莊規劃,如壽山葦莊邊上,就留了一大片地,雖未蓋屋,但設留了街道路,寬二丈。各占地一畝的宅地,宅與宅之間隔一丈,都留有下水道。
又有保署留地、廣場等,占地共四畝。
還有食堂、學堂、圖書館、醫院、倉庫、澡堂、公廁、畜生欄、廟宇等等留地。
總的打算,各新莊五年之内要建好。
壽山莊民多原是靈璧縣的難民,對他們來說,有葦屋住就很不錯,更别說以後這邊還要建新莊,每人一套宅院,套套類四合院,傳家留世,以後就在這邊紮根了。
當然,這種好事也隻有新安鄉民了,以後設新鄉,莊民隻分宅地不蓋屋。因爲楊河計算過,鄉間蓋一套四合院,基本也要五十兩銀子,一鄉千戶就要五萬兩,一個縣就要五十萬兩。
他地盤擴大是肯定的,難道都要一個縣一個縣蓋過去?他可負擔不起。
衆人進莊,一直走到南,這邊有保署,有食堂,都是葦屋,前方爲大廣場。
特别食堂,就一些高高的木頭支着,頂上爲蘆席及覆草,四面沒牆,下面一些大鍋竈,還有一些散亂的桌椅。
一些壯婦在忙着,食堂做事雖有些油水,但活可不輕松,特别一餐要管幾百人的飯,非常辛苦。
此時夥食已經好了,熱騰騰的香氣彌漫,衆莊民都是垂涎欲滴,幹了一上午的活,好餓啊。
好在衆人進莊不是一天兩天,都有紀律意識,當下洗手洗臉,排隊領飯,男一隊婦女小孩一隊。
今天飯菜很不錯,大桶的糙米飯,大鍋的蔬菜,還有茄子冬瓜,混着切碎魚幹在炒,又有大桶的鮮魚湯。
最近各莊民很少吃肉,因爲周邊的肉食都被他們吃光了,畢竟此時的大肥豬也才一百多斤,非常不耐吃,好在周邊河流湖泊不少,魚類還是多的,最近各莊民多吃魚。
衆人排隊領到飯後,皆眉歡眼笑的回來,各有木托盤,一碗飯,一碗菜,一碗湯,飯不夠可以加。内還男人魚幹多,女人魚幹少,三個保副長各有一條完整的魚幹。
衆人領到飯,或蹲或站,或四面八方的散走,皆迫不及待的猛吃,還有聲聲招呼,卻是男莊民招呼自家婆娘與小孩過來,夾些菜給她們,然後她們收到菜後,又跑到一邊吃。
一家聚在一起吃飯的不是沒有,但很少,因爲會有人說閑話,言其懼内。
食堂内有些桌子,但衆人很少用,便是王智慧三個保副長亦是蹲成一圈圍着吃。
咀嚼聲一片,衆人吃得非常香甜,個個狼吞虎咽的,進莊兩個多月了,很多人還總有吃不夠的感覺。
也不是沒有進步,相比衆人以前皆圍着飯桶,就害怕内中米飯被别人搶光,現在衆人形象已經好很多了。
很多莊民總在感慨,雖然吃糙米黑面,但天天能吃飽,節日還吃白面精米,這日子真是以前不可想象。
其實對他們的食物供給,楊河是特意供黑面糙米,糙米不好看,口感較粗,煮的時間也要長些,但保留了營養成分極高的麸皮和胚芽,營養價值要比精米高出很多。
黑面也是如此,内有麸皮,比起白面更有營養。
隻不過此時以精米與白面爲高貴,大戶人家,那是不吃糙米與黑面的。
吃過午飯,因天氣越熱,下午幹活要申時開始,免得中暑,特别小孩下午就不要跟去。
臨午休前,保長王智慧召衆莊民廣場上訓話,他總結了今日上午的活計情況,着重表揚了兩個莊民,一男一女,稱二人幹活尤爲賣力,他會向上頭申報,看二人能不能評爲積極分子。
如果二人評選上了,或許就有榮幸與楊相公同桌共食,便如田副保長一樣,這樣他王智慧臉上也有光彩。
莊民們竊竊私語,都羨慕的看着那一男一女,若被評爲積極分子,不說與楊相公同桌共食的榮幸,便是年底獎金就多了不少。
随後王智慧臉一沉,就破口大罵三甲的一個男人,做事磨蹭,拖拖拉拉,裝模作樣,實是壽山莊五百兄弟姐妹的恥辱。
他将這男人叫出來罵:“二五中十一個大男人,做事吭哧吭哧的,還不如半毛子孩。看你吃飯舍皮賴臉,添了一碗又一碗,就吃得下去?真是猴啦吧唧的。”
王智慧對這男人劈頭蓋臉的罵,滿口宿州話就不絕口,他很看不起這樣的人,吃飯比誰都猛,做事比誰都慫。
作爲河神廟編伍加入的老隊兵,對戰青銅山匪徒更失去左臂,他沒有被楊相公抛棄,入新安莊後,還在操備所做事,現在更爲保長,王智慧滿腦子精忠報恩的思想,就想把自己負責的莊子搞好。
而且報恩是一方面,作爲保長,莊子搞好了,他有升遷的政績,不錯的獎金。
但搞不好,完不成來年任務,他也是要受懲罰的,說不定保長的位置都沒了。
所以這莊民不好好幹活,他就憤怒了。
他破口大罵一陣,接着宣布對這莊民懲罰,懶惰裝樣,記大過一次。
這莊民面色灰白,咬着牙,垂着頭,各莊記大過的懲罰非同小可,若被記過三次,全家驅逐。
他們就會失去眼前擁有的一切,特别這世道想找到這種吃飽穿暖的地方,那是休想。
衆莊民在下面聽着,卻對這男人不同情,很多人議論紛紛:“真是活該。”
“是啊,罰得好,我等遭了流賊,是楊相公收留我們,現在給吃給住還有工錢,都不好好幹活,這還是人麽?”
“這劉大聰往日就不是東西,在鄉間遊手好閑,要不是他婆娘磨豆腐,他的兩個囡女就要餓死了。”
“不知感恩,做人沒良心,真是遊手。”
聽着莊民的譴責,那劉大聰垂頭喪氣,身旁他渾家武倚娘也是無奈,她知道自己夫君常常自怨自憐,總想一鳴驚人,幹個大事業。
隻是不腳踏實地,身邊的事都幹不好,那不是小姐心,丫鬟命麽?
事後衆莊民散去,回自己葦屋休息,但作爲管理層,王智慧、田老漢等人卻沒那麽輕松。
三人冒着烈日走到北面莊牆,眺望着那邊的河面田地,王智慧皺着眉頭道:“秋播前,俺們莊的田地水利可以修好墾好麽?”
孫老頭道:“俺們莊四月就開始開墾,這邊還抛荒不到三年,又是河邊,水土好,一個勞力不用牛,一個月都可以墾個六七畝。現在幾百人,又有牛騾驢,秋播前墾到六千畝是不艱難的。圩牆,水塘,水渠,到時也可以搞好,關鍵是不知明年畝産多少,上頭要求明年畝收一石,俺心中就沒有底。”
田老漢道:“俺的老家年景好,沒什麽水利,冬麥差不多都快一石,俺們莊這麽多水塘,水渠,畝産一石肯定沒問題。若還心中害怕,墾好的地,就先種一些綠豆芝麻肥肥田。介時秋播不管豆子産量,耕地時連根都翻到地裏,地的肥力肯定增。”
王智慧點頭,他也是農戶出身,自然知道豆子肥田之法,還知道肥田以綠豆最佳。
他眺望那邊,河邊有高高的圩牆,正以石砌,保護着内中廣闊的田地,某些地方設水閘,可以引水,也可以擋水。
圩牆後或部分田間,設有多個水塘,還有引水渠,多以石砌,介時可引水灌溉,也可以排澇。
這麽多水利設施,明年的畝産确實沒問題,待秋播後閑下來,就可以把路修一修了。
但王智慧心中也有奢望,若能畝産更多就好了,他心中想:“聽上頭說莊中有寶貝叫臨肥,可以增産,那是啥玩意?”
……
以農家肥爲主的基肥不斷撒在田間,後面又有人背着簍,将一些黑褐,頗有氣味的粉料撒下,卻是磷肥。
部分爲海鳥糞,魚骨粉,有些則是魚鱗、魚腸肚内髒爛肉、蟹殼、蝦殼等混合泡制,最後經一系列手法發酵而成。
這東西有些氣味,但卻是莊稼渴求的肥料,爲什麽每次大戰後當地草木總是長得茂盛?其實就是磷肥作用。
人的屍體是磷肥,魚與獸的屍體一樣是磷肥。
此時是焦山莊附近,這邊有白馬湖存在,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有數十平方公裏的平野。
焦山莊也是大莊,此時内有四百戶人,約二千口,又有一些路工隊,水利隊的人駐在内中,擁有鋪舍。
這邊各水利田地比較早開墾修建,沿着湖邊早建圩牆,又有引水涵洞水閘,沿着許多田地處還有水塘與水渠。
這邊水稻田已墾好五千畝,皆以石灰攪拌土地,平衡酸堿過,又田地抛荒不到兩年,處理比較容易。
還開墾了一些麥地,此時墾好麥地皆種各種豆料,除了肥田,秋播前還可收獲一些豆子。
水稻田當然就種水稻了,就見各田地間忙碌的人群,皆與壽山莊民一樣打扮,他們撒施着肥料,以農肥與磷肥作爲基肥,全層施肥後,再泡田深耕耙地,最後種上秧苗。
此法爲全層施肥法,肥勁穩,肥效長,由于肥料均勻分布于耕層,可使水稻根系深紮,增加養分吸收。
當然,磷肥雖是莊稼寶貝,但不是說越多越好,過多了會燒苗。
楊河綜合考慮了此時土壤稻苗等吸引能力,隻暫以每畝幾斤的量撒播。
後世畝産五百公斤的水稻田,每畝需磷肥十一斤,楊河先以畝産一百公斤的量來施用。
他心中計算,本地水稻農曆五月中下爲栽種關鍵,農曆九月下,或十月初可以收獲,介時他心中的畝産量是一石到一石五鬥。
先穩住,再慢慢提高畝産量,假以時日,在有良好水利,優質肥料的情況下,未必不能達到江南極熟田稻谷畝産三石的能力。
當然,畢竟是長江之北,土地氣候跟江南不能比,楊河覺得,未來治下水稻田經營幾年後,稻谷畝産能達到二石,三百七十斤的地步,他就滿足了。
而望眼這一片,處處綠意,插好秧苗的田地已經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