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子神情猙獰,一手刀,一手藤牌,手中長刀尤在不斷滴落着鮮血。
他人長得精瘦,很年輕,可能隻二十一二歲,但臉上滿是戾氣與不甘,帶着憤世嫉俗,似乎誰欠他一大筆錢不還似的。
卻是獻營那日馬步對搏,一矛刺死精騎的那個步兵,名叫邱世卿便是,事後被賞賜坐騎爲馬兵,此次大戰,又爲第一波攻打的“領頭子”之一。
邱世卿裹着頭巾,穿着紅衣,披着肮髒的鬥篷,臉上滿是兇殘與殺氣。就算身後衆賊皆是步營悍匪,個個死人堆中爬出來,但看邱世卿那有些發綠的眼睛,手中帶血的大刀,個個都是有些畏懼的轉開了頭。
看衆人神情,邱世卿心中浮起快意,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他本鳳陽府滁州人氏,一個大寨子的村民,家人給他取名世卿,也是意圖他邱家人以後可以世代公卿。
邱世卿從小心氣也很高,然怎麽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混到十八歲,仍然是莊寨中不起眼的一員,平凡得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全靠做白日夢與幻想過日子。
換句通俗的話說,邱世卿就是大明朝的吊絲,除了精神上的騰飛就沒别的優點了。
唯一可以說道的,十八歲那年,他成爲莊丁的一份子,與衆青壯一樣保護莊寨。
如果這樣,他會一直平凡下去,事情的轉折發生在該年的五月,某日莊中最美的小娘子與他相遇在小巷子,對他甜甜一笑。
邱世卿當時就癡了,其實作爲同村人,這小娘子隻是單純禮貌對他笑笑罷了,邱世卿卻認爲該小娘子對他有意思。那種幻想的世界更是打開,甚至想:“若自己與她成親,她不要聘禮就好了。”
僅僅一個月後,邱世卿的美夢就破裂了,最美小娘子成親了,嫁的人不是他,而是莊中大戶的兒子。
邱世卿深入骨髓的痛恨,認爲此爲奪妻之恨,男子漢大丈夫的奇恥大辱。
但他恨歸恨,卻無可奈何,他區區一個莊丁罷了,一家幾口人一樣普通,想報仇,都無處報起。
幾個月後,邱世卿消失了,然後他居住的莊寨迎來了幾次匪賊,甚至流寇的攻打,其實這些人都是邱世卿引來的。
從這點看,邱世卿就算是大明朝的吊絲,也是吊絲中的上品,畢竟他還算有行動能力。
他所作所爲就是要報複,他恨莊中大戶,他要引來禍水毀滅莊寨,他要看到那個賤人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除了孽種摔死外,他會原諒她,讓她做自己的小妾。
隻是,他的想法很美妙,現實很殘酷,他所在的莊寨是個豪強大寨,這樣的寨子,以後他跟随八大王就知道了。
他恨土豪大戶,然加入獻營多年,就沒殺個幾個土豪。土豪大戶居住的高牆深寨,八大王等人一樣無可奈何。
每當路過,看到這樣的大寨子,他們隻當沒看到,就如此次北上看到的那些豪強大寨一樣。
土豪大戶越難殺,邱世卿的心靈就越扭曲,每當遇到小寨子,他下手是最狠的,男人老人不說,對婦女小孩,他手中長矛大刀都可以毫不猶豫的刺下劈下。
他殺氣越重,手段越來越殘酷,卻在獻營中地位越來越高,越多的人敬重他的血勇,連王定國,馮雙禮等大将都對他頗爲欣賞。
久之,邱世卿就迷上了這種感覺,似乎大地就在腳下,天空,就在頭頂。
他喜歡攻下城池或寨子時,那些男人女人,老弱小孩在自己面前顫抖的感覺。
對他們自己想殺就殺,他們的性命隻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就如面前這個厮養,說砍死就砍死,好不快哉。
至于厮養是他的同鄉算什麽,他連自己的老家都想血洗毀滅。
很快,邱世卿等領頭子就将那些漏網之魚消滅殆盡,此時他們也逼到官道邊,黑壓壓環繞山頭,密密麻麻就是人頭。
中軍的鼓點放緩,顯然見誘兵不成,唯有最後一搏,希望可以引起對方混亂,引誘他們開铳亂了陣形。
就見精騎們喊叫着,然後獻營步卒三百弓手,連同周邊革左諸營,他們第一波攻打的弓手共約一千六七,都停下了腳步,個個取出了自己的弓,撘上了箭。
弓胎被拉得咯吱咯吱的聲音,密密森寒的箭镞,隻是對着龍頭山那邊。
“放箭!”
一片聲的弓弦振動聲響,若秋風拂過那白桦之林,密密箭矢飛上天空,發出咻咻的破空聲音,然後密密麻麻的箭矢在空中呼嘯,似乎陽光都被箭矢遮擋了,天空就是一暗。
箭矢呼嘯着,落往龍頭山的土牆,山頂,盾陣等處,那邊有若雜草憑空長起,似乎盾陣中一些盾牌傾倒了,随後又被補上。
“放箭!”
天空又是一暗,空中滿是箭矢抛射時的呼嘯聲音。
“放箭!”
又是一片聲的弓弦振動,箭矢若蜂群呼嘯而出,又如轟炸機似的俯沖落下。
“放箭!”
天空再次黑暗,唯有箭矢飛行時的咻咻聲音。
五箭之後,中軍大陣鼓點急促敲起,“咚咚咚”震人心魄。
“殺啊!”
整個流寇陣線,從北到東,又到南,全線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嚎叫聲。
“殺官兵!”
所有流寇,皆是亢奮嚎叫,邱世卿雙目血紅,舞着自己大刀,凄厲的吼道:“殺上山去,雞犬不留!”
他一馬當先,沖過官道,沖上山坡,在他背旗的指引下,獻營一隊隊人跟随,皆是瘋狂揮舞自己兵器。
潮水般的流賊湧上山坡,有若非州瘋牛群,騰騰帶起大股或黃或黑的煙塵,他們皆震天的喊叫着,在各自領頭子帶領下,瘋狂往山坡土牆撲去。
遠遠看去,人潮湧上,若凹凸不平的浪潮,而這一刻,他們沒有生死的考慮,集體陷入了瘋狂,全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
他們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上山去,沖過土牆,砍死對面的鄉勇。
連那些厮養都是陷入亢奮,擡着踏闆短梯,跟随大軍,拼命沖鋒。
而在他們身後,弓弦仍一陣陣的響動,天空忽明忽暗,大量的箭矢呼嘯往前。
衆弓箭手跟随前進,邊走邊射,他們的目标在高上方,雖然前方士卒沖鋒,并不妨礙他們射箭。
“殺啊!”
邱世卿嚎叫着,持着藤牌,拼命往土牆撲去,大地又在腳下,似乎還有一道道白灰,随處可見一堆堆灑上白灰的石頭。
邱世卿也是打老仗了,感覺這是對面鄉勇設立的射界标志,但他顧不得多想,隻是猙獰着臉拼命沖鋒。
他下意識計算距離,沖上山坡,約離土牆八十步,但對面不動。
很快沖入七十步,對面仍不動。
又近了,雖是山坡,但邱世卿感覺自己一息可以跑兩步,幾息之後,又入六十步了。
對面仍然不動。
邱世卿有些奇怪,本能的握緊手中的藤牌。
這藤牌上過油,對一些不勁的官兵铳子,百步不說,五十步距離也有擋住的把握。雖說早前誘兵一些人吃了魯密铳彈,但邱世卿認爲,對面的魯密铳不可能這麽多。
雖然越近,對面仍不開铳,讓他不安。
但邱世卿也認爲,這是好事,一般入了五十步後,對面铳兵發揮的餘地也越小了。
又越近,邱世卿感覺大汗淋漓,腳下騰起的黑灰沾滿他的臉蛋,在陽光暴曬下,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沖上去就好!”邱世卿安慰自己。
頭上的箭矢仍然呼嘯而過,一陣接一陣,映得天空忽明忽暗,他聽到對面盾陣暴雨似的響,不論前方的大盾,或是頂上的皮盾,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得已經如刺猬。
“義軍的弓箭手就是多,射得對面的鄉勇若孫子。”
邱世卿心中湧起自豪,但他心中也有怪異的感覺,似乎對面的陣列仍然如山般巍峨,不是己方區區弓箭就可以憾動的。
不過此時顧不得多想,因爲轉瞬間,沖入五十步了。
邱世卿回頭吼叫:“官兵要崩潰了,殺上去!踏闆短梯快擡着來……”
“殺啊!”
“沖上山去,雞犬不留!”
蔓延上山的流寇皆是亢奮的嚎叫,那些厮養們也是鼓起力氣,拼命擡着踏闆短梯而來。
“殺……”邱世卿大刀前指,指向山去,然剛看向山,猛然山頂上一聲尖利的天鵝聲音響遏行雲,就将他邱世卿的聲音完全蓋下了,也将所有流寇沖鋒嚎叫的聲音蓋下了。
邱世卿一身的寒毛都涑栗起來,然後見一直沒有動靜的土牆下方爆出一片震耳欲聾的排铳聲音。
那邊的孔洞探着一根根铳管,此時爆出連片的淩厲火光,随後見大股大股濃密的硝煙爆出,轉眼間,就在牆外彙成了一片煙龍。
然後邱世卿就見身邊左右血霧連片,齊刷刷就是一大片肉體撲倒地面的聲音,慘叫聲一片,這陣猛然的,非常整齊的排铳打擊,似乎讓沖上山的前排兄弟都空了一大片了。
邱世卿感覺嗡嗡的耳鳴,似乎半天頭腦都一片空白。對面的排铳太猛烈了,他邱世卿混在現在,對陣過的官兵也不少見,見識過的火铳也多了,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整齊又兇猛的。
對面那些人,真的是鄉勇?
他更看到許多豪氣萬丈的兄弟撲倒在地,聲嘶力竭的嚎叫,他們滾在血泊中痛不欲生,似乎對面打中他們的铳子,讓他們忍受不了,隻恨不得能當場死去。
邱世卿更看到原來哨中一個兄弟,他滾在地上,拼命捂着肚子嚎叫,那邊花花綠綠的東西都流出來了。
他嚎哭着,涕淚直流,手中藤牌扔在旁邊,上面破了一個大洞,然後铳彈透過藤牌打中他的肚子,就将他的内髒都打出來了。
……
“你媽媽個毛。”
兇猛整齊的排铳聲音讓張獻忠差點驚得落下馬匹。
革裏眼賀一龍臉色陰沉不定,無意識的喝罵:“驢球子。”
他雖近視眼看不清楚,但耳朵靈活,又是打老仗,隻一聽這陣排铳,就知道兄弟們損失不少。
餘者老回回、左金王、改世王、亂世王等人也是吸着氣,左金王賀錦喃喃道:“難道,對面不是鄉勇?”
随後他又是搖頭:“便是九邊的鎮軍,似乎也沒打過這麽猛,這麽齊的排铳。”
李定國眺望那邊,面有憂色,說道:“這次攻山,兄弟們怕要損失慘重。”
孫可望咳嗽一聲,誘兵之策失敗,讓他有些臉上無光,但此時又恢複了從容,淡淡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他說道:“隻要忍住這三層排铳,兄弟們就可以攻上山了。”
李定國定定看着龍頭山,隻是感覺不對。
……
“啊!”
“救命啊!”
大片的死者傷者撲倒在地,嚎哭聲一片,邱世卿腦子仍然空白,隻本能的往前沖。
然剛舉步走了幾步,山頂上又是一陣尖利的天鵝聲音。
邱世卿就覺毛骨悚然,然後又見對面牆上方,煙霧仍彌漫處,又是猛然的排铳聲音,然後洶湧的火光再次連成一片。
又是大片肉體撲倒地面聲音,周邊的嚎叫聲更爲凄厲,一道道血霧在周邊飑出,一具具屍體或傷者撲倒在地黑灰發燙的坡地上。
鮮紅的血從他們傷口處流出,在陽光的暴曬下,轉眼從豔紅變爲黑褐。
哭叫聲再次一片,而神奇的,到目前爲止,邱世卿等諸營的領頭子一個都沒有死,他們繼續往前沖,而攻山的流寇們,繼續随着他們的背旗身影,往土牆或缺口處撲去。
對面的土牆看起來并不遠,上面的兩排射孔看得更清楚,就見每個洞口處,都探着一杆杆黑沉沉的鳥铳。
似乎那黑乎乎的洞口處,還騰騰的冒着硝煙。
也似乎那些射孔處,那些鳥铳一直探着,并不抽回裝填。
似乎邱世卿等人還聽到一些奇怪的金屬聲音,那是整齊的嗆啷聲。
似乎什麽抽出又塞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