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紫袍,裹着折上巾,别着長刀,大搖大擺,就往十字街走去。
他哼着小曲,走路若螃蟹一樣招搖,身後跟着兩個護院,也是膀大腰圓,别着腰刀,所見行人,無不閃避。
胡就業最近神出鬼沒,卻是正月初被任情報所主管後,就消失在邳、睢、宿三地中。
他向楊相公彙報中,聲稱自己正積極開展情報工作,在三地共開設了“朝天鍋”三家,收羅了頗多的線人,正全面收集三地人物,風土,人情諸事,成績斐然。
當然,說是這樣說,以他胡某人的性情,拿着撥下的經費,在外面搞某些見不得人的事也說不定。
胡就業、胡就義兄弟二人,這性情可謂天差地遠,胡就義安安靜靜待在新安莊内練兵,非常安心當他的操備所主管,恨不得一輩子待在莊内不要出門,隻要有老鷹抓小雞玩就行了。
胡就業則不耐煩待在平靜安定的新安莊内,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越亂越鬧越好。
所以他被任爲情報所主管後,可謂如魚得水,三天兩頭不見人影。
不過他在三地開了三家“朝天鍋”倒是真的,這是三家飯館,主打山東特色食品,有甏肉幹飯、呱嗒、水煎包等美味小吃。
又有朝天鍋主食,以雞肉、驢肉煨湯,以煮全豬爲主,加之十幾種調料與配菜,肥而不膩,味美可口,湯又清淡而不渾濁,加以薄餅配用,其味無窮,廣受三地民衆歡迎。
也跟“朝天鍋”主打薄利多銷策略有關,有錢沒錢都可嘗嘗,每日探來的消息豐富。
睢甯這家卻是二月初開業,時值楊相公“迎春樓”之事仍在睢甯城内沸揚,借着這股春風“睢甯朝天鍋”順利開張,地點就選在頗爲熱鬧繁華的十字街某處。
外界都在傳揚朝天鍋老闆跟北岸新安莊頗有關系,便如“睢甯朝天鍋”開業時,練總府的廖爺,鄒爺,熊爺皆去捧場。就是署廨那三個皂隸了,他們在楊河面前點頭哈腰,但在睢甯本地可是強悍的地頭蛇。
又傳說“朝天鍋”老闆認識楊大人身邊某個親衛,總之關系很硬,不論黑白方面都不敢過來打秋風,各方也都給面子。
當然,有關系歸有關系,規矩不能壞,要在本地開業,該有的“上行銀”都不能少,類“朝天鍋”這個檔次的飯館酒樓,本地入行會的錢是三十兩銀子。
胡就業經費還是充足的,也就無所謂交了錢,又符合“新開鋪面,不得對門左右隔壁開設”的行會規定,就獲得了業界同行的認可,準許在本地開業經營。
前些時間胡就業一直在忙“宿遷朝天鍋”的事,忽然接到莊中指示,就匆匆從宿遷城趕來睢甯城。
此時他匆匆往十字街“睢甯朝天鍋”店鋪走去,手上還拿着一根雀钗,卻是忙裏偷閑,在城内這家知名的銀飾店内采購了這雀钗送給郁剪刀作禮物。
胡就業與郁剪刀已經處于眉來眼去的階段,郁老鐵匠也頗爲開明,不怎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自己孫女喜歡就好,否則當時,他也不會對韓瀾之事那麽惱火。
韓瀾可是指揮使,多少人願将自己女兒孫女給他爲妾而不可得。
但這就難爲了胡就業,傳統的方法行不通了,以前他對女人,也是屬于一手掏錢,一手脫褲的簡單粗暴手法範圍,正經的追求一個女孩,卻不知該如何着手。
他對郁剪刀頗爲動心,雖然有些黑,但這個郁小娘子卻是個頗爲溫柔害羞的女孩子,還會淬火,以後成親後,夫妻兩個都有技藝傳給自己的子女。
但郁剪刀見了他總是羞答答的,讓胡就業摸門不着,你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能不能肯定些?
他想來想去,表示自己心意的手法就是買,每到一處,他都會給郁剪刀捎回一些精緻漂亮的商貨,來博取佳人歡心。
如今日看到這根雀钗,胡就業就買下來了。
同時他還給曾有遇捎了一對銀手镯,好讓他送給李竹娘,集市那邊沒什麽好貨色,要送什麽禮品很困難,曾油子又難得出門,兄弟一場,胡就業認爲自己應該幫這個忙。
曾有遇那邊,依胡就業的觀察,他與那李竹娘也處于眉來眼去的階段,隻是她大哥李天南總對曾有遇皺着眉頭。
這長兄若父,大哥不答應,這妹妹的婚事就難說。
胡就業感覺曾油子要抱得美人歸,可能比自己還困難。
他們往店鋪走去,一路都是“胡爺,胡爺”的招呼聲,雖然“睢甯朝天鍋”内有掌櫃坐鎮,但這一片的商民都知道,這紫袍漢子才是這旺鋪的主人。
此人手面還頗大,在邳州一州二縣都開有店鋪,所以讨好招呼聲不斷。
胡就業應酬着,對于這一套,他已經飛快的掌握熟稔,他身後兩個護院也是搖擺跟着。
這世上總多不便招入軍伍,但又适合别的行業的人,這二人卻是新安莊不遠占城集的人,頗通拳腳刀棍,又在邳州城混過,對于市井方面的事很熟,就招入了情報所。
這類人新安莊招了有幾十個,充入各地作骨幹,名義上是外間的護院長随。
“我日嫩管管,這爛路。”
這兩天都在下雨,路面頗爲泥濘,道路高低,滿是水坑,胡就業踩了一腳,差點将雀钗都掉了,不由罵罵咧咧出聲。
好在很快到了十字街,這邊有鼓樓,因都在傳流賊快來了,市面有些蕭條惶恐,連“睢甯朝天鍋”的生意都受到影響,不過這時鼓樓邊卻有三五成群的丁壯百姓往衙前大街去。
各人紛紛說城頭那邊正雇人搬運磚石防具等,每次人給錢二十文,餅三個,衆百姓頗爲動心,都想去看看。
聽着人聲鼎沸,胡就業知道這是楊相公的手筆,一下子将惶恐的人心提起來,也想跟去看看,卻聽到幾聲嘻笑議論。
“區區二十文錢,三個餅,也值得賣力,真是夯貨。”
“就是,一輩子的窮厮命,一年到頭混不了一個飽。”
“唉,不要這樣說,不是誰都象我們這樣有福份,可以跟着耿爺好吃好喝的,這叫同人不同命。”
“流寇若來,不知我們可不可以渾水摸魚,嘻嘻……”
胡就業目光一閃,就是看去,卻見一幫青皮地棍樣子的人靠在鼓樓邊,個個籠着袖子,或蹲或站,正不斷嘻笑,一個穿着綠袍,結着折上巾的漢子背手站着,也是往衙前大街那邊張望。
胡就業改了主意,仍然回自己的“睢甯朝天鍋”店鋪,卻見一個地棍看着自己,頗有豔羨貪婪之色。
胡就業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瞅什麽?”
看他一臉兇樣,三條大漢都是魁梧,身後二人,還冷冷按住了自己腰刀,這地棍立時心虛。
不過街上混,最重要是氣勢,自己身邊也不是沒有兄弟,這地棍眼一橫,就要跳起來,猛然一個耳光打在他的嘴上,讓他跳起來又摔回去,一絲血痕,就順着嘴角流下來。
卻是那綠袍漢子出手,他冷冷看了那地棍一眼,随後笑呵呵對胡就業拱手:“在下耿天良,當面可是‘朝天鍋’的胡爺?耿某曾到鋪内吃過飯,裏面的飯菜真是絕了。”
胡就業也笑呵呵道:“哦……原來是耿爺啊,有空一起喝茶。”
這人他全然沒有印象,說了幾句,他就回自己店鋪,然後聽到那綠袍漢子耿天良的喝罵聲。
“那朝天鍋的胡爺認識練總府的人,不是你能惹的。記住了,這段時間,不要去招惹任何跟練總府有關的人……”
還有綠袍漢子隐隐聲音:“那劉逢迎呢,怎麽人都看不到?還有聽說西街果脯鋪的劉大有跟朝天鍋的人拉上關系?去,備一份禮盒,送到果脯鋪去,拉拉交情。”
……
劉大有微笑站着,瘦弱的身形與周邊魁偉的大漢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他身前紅木坐椅上,胡就業慢條斯理叼着煙鬥,煙霧騰騰。
這是“睢甯朝天鍋”店鋪的後院,卻是二層建築,胡就業就在這二樓搞了間辦公室。
此時他看着面前的劉大有,這少年面善貌端,臉上帶着溫暖的笑容,就奇道:“你是說,這睢甯城所有的青皮地棍,他們交往何人,居所哪裏,你都記在這本子上了?”
劉大有說道:“是的,小人曾花三年時間專門查探這事,睢甯城所有的騙行,打行,搶行,氓流地棍,我都查得清清楚楚。胡爺若要有所行動,就可以按圖索骥,将他們一網打盡,他們後面的人也跑不了。”
胡就業吸了口氣:“你小子。”
劉大有是他上個月無意中收羅的一個線人,此人稱他爹曾是錦衣衛暗子,從小他在父親的熏陶下,會些擒拿的小巧功夫,還會開鎖,下套設陷阱等本事。
也算家學淵源,定可爲胡爺大大效力。
胡就業當然不會相信自己随便收的一個人,就是錦衣衛家族出身,雖說皇帝登基後,天下的錦衣衛都撤了,全部退回京師,但以前這些可是可止小兒夜啼的狠角色。
但胡就業是老油條了,江湖經驗豐富,也不會認爲眼前這小子,就象他看起去那樣的人畜無害。
他接過劉大有遞來的小冊了,就翻看了幾下,可惜一直到現在,他雖挨打不少,屁股的皮膚被打得堅實有若皮盾,但認識的字仍然不多,這方面是他的短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好在他身邊有個書辦,北岸高莊人,姓蜀,因爲習慣留着兩撇鼠須,又稱鼠爺,他被招入新安莊後,家中年邁的,腿腳不方便的父親都被安排爲清潔工,有穩定的活計收入。
各家小也有安排,他就對新安莊,對楊相公死心塌地起來。
他有童生的文憑,也算能寫會算,對隐秘方面又比較有興趣,就撥到情報所,協助胡就業工作。
胡就業将小冊子遞給邊上的鼠爺,鼠爺翻看着,越看越驚訝,不斷在胡就業耳旁竊竊私語。
胡就業眼睛越來越亮,最後他哈哈大笑起身,在劉大有的肩膀上拍了幾下,拍得他龇牙咧嘴,搖晃不已。
他親熱的道:“行啊,你小子有一套,某家會給你記大功的。對了,最近你在街巷,可有發現流賊細作活動,或是哪些青皮光棍可能通賊的?”
楊相公曾有指令下來,要情報所注意城内是否有流賊細作活動,各人心是否有不穩之迹象,這兩天胡就業也在忙這方面的事。
隻是目前他還處于收集與打探階段,将各地人物地情彙編成冊,很多方面不好入手。
眼下确實可以按圖索骥了,此時也随口問問劉大有。
卻聽劉大有說道:“胡爺,城内的青皮地棍都是渣滓,流寇若來,他們就是隐患。何況這些人壞事做絕,百姓被禍害者不計其數,現在楊大人治下,朗朗晴天,又豈容蠅營狗苟橫行?不論他們通賊不通賊,趁這個機會,全部殺之又何妨?”
胡就業一驚,手中煙鬥差點掉落在地。
卻見面前劉大有微笑站着,那笑容溫暖而和善。
……
大雨如幕,差點要割斷視線。
到處一片茫茫,草木被打得刷刷作響。
眼前的水溝水塘,眼見就暴漲起來,官道更成了路河,人馬踏上去,就到了腿部。
蹄聲踏踏,嘶鳴聲一直遠去,這是大李集附近的土橋鋪,也是睢甯與靈璧、虹縣三地交界處,官道從睢甯城南來,蜿蜒西南五十裏,就在這邊分路,西往靈璧,南往虹縣的渭橋鋪。
土橋鋪本可躲雨,什麽時候成了一片斷垣殘壁,周邊村落也多數荒廢,更遠在官道幾裏之外,好在似乎土橋鋪西北側百多步外有一片宅院,雖然也是荒廢,但看樣子可以避雨。
急雨中,蹄聲又是過去,然後眼前就是一片廢屋,圍牆早已倒塌,一些廂房什麽也是頹毀,好在眼前的大堂基本完好,隻是兩邊的牆壁破了一個個洞,一些風雨可以打進去。
就有五騎出現在這裏,個個灰色氈帽,黑色鬥篷,爲首一人擡起頭,氈帽下的眼眸亮如星辰,此時水滴還不斷從塗了生漆的帽檐掉落,滴在鬥篷上。
就聽這騎士道:“六子,你都看清楚了,這一片沒人吧?不要躲着流賊的哨騎。”
聲音清脆悅耳,又帶着一絲絲冷意。
就聽一個騎士道:“放心吧三娘,俺都看過了,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