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響了幾聲春雷,今日一早就灑起了絲絲冷雨。
春寒料峭,似乎要将人的清鼻涕都凍出來。
街道蕭瑟冷清,路人偶爾行人,也是縮脖子呵手,個個行色匆匆。
細雨下着,鋪前已經有了一些泥濘,這個日子,怕是沒什麽生意,不過劉大有還是一大早起來,将鋪中的果脯攤位擺好,都是些冬春的水果,梨子,蘋果什麽。
鋪中老夥計張叔幫忙着,還在攤中果品灑上一些清水,使得水果看起來更爲清香誘人。
二人忙着,看擺好攤位,暫時沒有客人,劉大有就到旁邊的茶鋪買了兩個剛出籠的包子,還有兩個饅頭,熱騰騰的拿回來。
然後包子讓張叔吃,他自己吃饅頭。
“唉,少爺,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該多吃些肉才是。”
張叔無奈的道,少爺就是與人和善,對他這個老夥計同樣如此。
隻可惜幾年前老爺太太出門,從此了無音信,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各種消息傳來,有說遭了亂兵,有說遇了土寇,但一直連個屍骨都尋覓不到。
幾年來鋪中隻餘他二人,各方明裏暗裏,不知多少人打這家果脯鋪的主意,維持艱難。
“張叔,無礙的。”
劉大有微笑着,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眼睛卻看着斜對面的練總署廨,眼中也不知帶着什麽神采。
張叔一樣看過去,期盼道:“不知今日署中各老爺會不會來買果脯,若日日都能買個幾十斤,那我們果脯鋪生意就好了。”
劉大有今年剛滿十八歲,身高五尺,略有些瘦弱,但面善貌端,臉上時時帶着微笑,又是熱心人,鄉鄰有什麽困難都願意援手一二,所以與周邊鄰居相處很好。
他的果脯鋪原本位置很尋常,西街這邊,一向沒什麽客人,就算有客人,也多買半斤一斤,但斜對面幾十步外新建了練總署廨,果脯鋪就有朝旺鋪發展的趨勢。
特别兩日前楊老爺入駐後,日日都要消費果脯幾十斤,果脯鋪的生意就猛然好起來。
不但如此,這一片的肉鋪,蔬菜鋪一樣水漲船高,營業額顯著提高。
他隔壁的茶鋪,這些天也是門庭若市,主要是睢甯城關注練總署廨的有心人太多了。
雖然主家不方便出面,但自有下面跑腳的人盯着,這茶鋪地點位置正好,鋪内可吃可喝又可坐,于是形形色色的人在這邊流動。
雖然這兩天署内楊老爺一直謝絕見客,除昨日周監生周老爺拜訪入内,楊老爺還親自送出大門外,餘者拜訪的人禮物收進去,人基本都不見,但各種消息還是傳來。
如十八日,楊老爺伴着五個鐵甲護衛,在鄧老爺的陪同下,在城牆各處轉悠,然後下午的時候,有五門火炮拉往軍營。
如十九日也有消息,楊老爺派一騎鐵甲護衛前往了北岸。
署中門子膳夫有時出來,雖然旁人詢問時基本一問三不答,臉上帶着神秘微笑,但紅包到位,偶爾也會透露幾句閑碎,都飛快的在有心人耳中風傳。
練總署建好後短時間就出現這種狀況,署後還建了營房,介時至少會有五百精壯漢子入駐,雖鄉鄰也有莫名的擔憂,但這一片的房屋店鋪皆水漲船高。
昨日劉大有已經聽旁邊的茶鋪老闆倪叔說,前日就有人對他開價言意,願意溢價三倍起購買。
“不知今日署中又會不會來買果脯……練總署的老爺也和氣,真金白銀,不賒賬……”
張叔又絮絮叨叨的念起來,忽然他臉容一變,唾罵道:“又是這幾個瘟孫。”
劉大有臉色也是一變,就見幾個地棍樣子的人冒着細雨而來,個個踩着爛泥,混着稀爛的殘雪,罵罵咧咧。
劉大有認識他們,這些是睢甯城内有名的地棍青皮,橫行市井,無惡不作,良善被他們盯上,不死也得褪層皮。
話說随着大明商業的發展,市井青皮光棍勢力也随之膨脹猖獗起來,各類醜惡五花八門,且以權貴、豪紳、地方惡霸爲靠山,頗有自己的組織、号令、地盤。
這些人爲非作歹,平時手法多以打、搶、詐、騙爲主,告讦打搶,每遇人命案件,就視之爲奇貨,或冒充死者親屬,或強作僞證,橫索事主酒食财物,善良被其破家者,不計其數。
又有專門打人的,以棒椎、壁柴、槁子等爲武器,不殘傷人不已,他們打人有特殊伎倆,或擊胸肋,或擊腰背下腹,傷者各有期限,或三月死,或五月死,或十月死,肆行強橫。
然後還有搶,搶财物是一,最重要是搶人,每遇羸弱老病之人,就将之搶去藏于密室,然後找巨家富室尋釁挑事,并将藏于密室者殺死,反誣富家所爲。
然後打着索要人命,讨還血債的幌子,糾集黨羽烏合遊手數百人,先至其家打搶一空,然後鳴之公庭,富家越是良善越是受害。
最後是騙,訛詐、耍無賴,此爲小股單個地棍經常采用的故伎,将自己妻子擺出去搞仙人跳也隻是等閑手法,令人發指的是拐賣人口。
特别各地丐幫無賴擅騙拐幼女,以果餅内置藥,幼兒女食之,啞不能言,即抱入舟,浮舟他去,人不得其蹤迹。幼女長大,美者淫之,賣棄得高價。
其醜者或瞎其目,或斷其手指,教以丐話行乞,所乞不如數,痛打痛罵,喪盡天良。
至于出售制造假銀、賣假藥、假酒等卑劣行爲,亦比比皆是。
各類醜惡,氓流地棍的活動五花八門,睢甯這邊也有幾夥人,悶棍搶劫,無端拳腳相加,專門盯着外鄉人,或貧弱無助之人,騙拐幼女,接單打人,橫索生端,亦是常事。
睢甯鄉親,深受其害。
隻是這幫人頗有後台,衙役三班,多有他們靠山,特别快班幾個班頭,甚至典史魏崑崗,都跟這些人有着不清不楚的關系。
也因此這些人在睢甯一直逍遙,實在民怨沸騰,就丢出幾個外圍的替死鬼,骨幹不損。
看到這幾個地棍,行人紛紛避散,這些人洋洋得意過來,個個小帽短裰,籠着袖子,走路又搖又擺。
隻有爲首一人衣着華麗些,穿着綠袍,結着折上巾,套着頗大的暖耳,差點蓋住半個臉。
看他們走近,張叔低罵了一聲,慌亂低下頭,衆地棍從果脯鋪前晃過,一個面色青黃,右臉頰貼着膏藥的地棍見劉大有瞟來,不善的瞪了他一眼。
劉大有看他們晃到旁邊茶鋪内,老闆倪叔看到這些人,臉色都綠了,這些人一坐就是半天,隻給一點點錢,甚至不給錢,讓他本錢都回不來,這可如何是好?
但又沒辦法,隻能招呼這些地棍入座。
那爲首綠袍漢子看鋪内坐立不安的客人,淡淡道:“老倪,你茶鋪生意不錯嘛。”
老闆倪叔強笑道:“耿爺說笑了,都靠鄉鄰們擡舉。”
綠袍漢子淡淡道:“行,來碗豆腐腦,再來幾籠包子吧,鹽豆也來一盤。”
餘者地棍一樣喧叫着,有要豆腐腦,也有要粉皮的,桌子拍得嘩嘩響。
看他們叫鬧,周邊客人更爲不安,很多人都提前結帳走了,老闆倪叔暗暗叫苦,這樣下去,他茶鋪生意會大受影響。
然沒辦法,隻能擺出一副高興的臉容,将一碗碗熱騰騰的豆腐腦,一籠籠冒着篜氣的包子端上。
衆地棍狼吞虎咽,個個稀嘩的吃個不停,贊不絕口。
話說睢甯豆腐頗爲有名,又有粉皮出衆,冬日熱炒做湯,頗爲适口,鹽豆也頗爲出名,男女老幼無不喜愛,當地有句俗話:煎餅卷鹽豆,一日三餐吃不夠。
這家店的豆腐腦尤爲出衆,很多人都願意到西街來吃一吃。
而睢甯是個小地方,他們整日勒索,一樣時常饑腸辘辘,此時吃着熱騰騰的豆腐腦與包子,都是快美。
隻有綠袍漢子吃得慢條斯理,還不時拿眼去看斜對面的練總署廨。
茶鋪老闆倪叔一直提心吊膽,好在今日這些地棍沒在茶鋪待多久,鹽豆吃完後,綠袍漢子就起身了。
随後他拍出一些銅錢,又讓倪叔苦了臉,這些銅錢,怕飯資的三成都不到,成色還不好。
但他不敢說什麽,隻點頭哈腰道:“謝耿爺賞,耿爺慢走。”
綠袍漢子耿爺淡淡嗯了一聲,原本按他的風格,這三成的飯資他都不給,然昨日晚他聽到風聲,練總署的楊老爺昨日早餐叫了這鋪的豆腐腦,還頗爲贊賞。
消息傳來,耿爺就留了心思,不敢做得過份,免得這茶鋪老闆日後跟練總署内拉上關系。
劉大有理着攤位,看他們又踩着爛泥回來,細雨紛紛灑灑,就聽到了他們幾聲議論:“耿爺,就每日這樣看着?”
耿爺道:“不看着能怎樣,夏爺吩咐下來,我們街上混的,仔細聽着就是。”
他淡淡道:“也隻是聽聽閑碎之事,别的我們不攙和……現在茶鋪坐的人,幾個不是?”
一地棍一驚:“夏班頭?哦……聽聞夏爺很得魏老爺器重,難道吩咐的人是?”
耿爺眉頭一皺,那地棍不敢再說,他們無語經過果脯鋪,那面色青黃,右臉頰貼着膏藥的地棍夾在衆人中,他陰冷的看了劉大有一眼,忽然就上前。
他從攤位上拿了一個梨,讨好的遞給綠袍漢子:“耿爺,吃梨。”
綠袍漢子淡淡接過,那臉頰貼着膏藥的地棍也自己拿了一個。
他大大啃了一口,含糊道:“俺也吃。”
看他拿梨,衆地棍嘻笑着上前,紛紛你拿一個梨,我拿一個蘋果。
看他們要走,張叔忍不住道:“唉,……沒給錢呢。”
劉大有正要拉住他,衆地棍已是冷笑站住,人影一閃,那貼着膏藥的地棍已是欺上來,重重一記耳光就是打來。
劉大有急忙一擋,這記沉重的耳光就打在他的臉上,“啪”的一聲大響,劉大有隻覺嘴角發甜,腦袋嗡嗡的響。
周邊街坊都是吃驚看來,張叔更是一聲驚叫,他連連搖手,顫聲說道:“不,不要錢了,你們走吧,隻求你們不要打我少爺……”
那貼着膏藥的地棍冷笑站着,他陰冷的看着劉大有,手指點着他的胸脯道:“爺吃梨要給錢?”
劉大有咬着牙,低聲道:“不用。”
貼着膏藥的地棍道:“爺吃你家的梨,是看得起你,是不是?”
劉大有低聲道:“是。”
那貼着膏藥的地棍又是重重一記耳光打來,啪的打在劉大有另一邊臉上,一絲血迹,就順着劉大有的嘴角流下來。
周邊街坊就是心中一顫,張叔老淚一下子流下來,嗚嗚的哭起來。
他就在泥水中跪下,老淚縱橫的哀求:“求求你,不要打我家少爺。”
茶鋪老闆倪叔咬牙看着,恨恨的想:“這世道,怎麽就沒人收拾這幫青皮?”
貼着膏藥的地棍隻是大吼:“是不是?爺沒聽到。”
劉大有提高聲音道:“是。”
貼着膏藥的地棍露出滿意的神情,他拍拍劉大有的臉,罵道:“你個雞蔔。”
咬着梨,哈哈笑着走開,綠袍漢子耿爺一直淡淡看着,這時道:“走了。”
衆地棍嘻笑着離去,劉大有二人則相互攙扶站起,凄涼無比。
看着他們,衆鄉梓都是歎息,朝不保夕,飽受欺淩,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少爺,都怪我。”
張叔自責不已。
劉大有沉聲道:“張叔,這不怪你。”
他瞥了遠去的衆地棍一眼,眼中閃過陰沉狠戾,與他平日溫暖和善的表情截然不同。
他低聲道:“張叔,我有些不舒服,要進鋪歇息一會。”
張叔忙道:“那少爺進去歇息,鋪子就交給我。”
……
話說衆地棍到了十字街後,各自散去消遣,那打人的地棍大名叫劉逢迎,有時旁人也稱他爲“馬爺”,意思說他非常擅于逢迎拍馬,劉逢迎卻覺這外号很貼切,就欣然應下來。
他加入耿爺一夥前,是個“三爺”,就是縣衙一門子的仆從。
然那知縣調走後,那門子因爲機靈得力,被知縣擡舉,高升爲長随離開睢甯,“馬爺”就失業了,平時隻靠與娼婦妻室靠仙人跳謀生。
然近年睢甯人煙蕭條,這行業越發不好幹,就轉行加入耿爺的打行,有時也可沾點葷腥。
昧着良心的事幹多了,“馬爺”也越發心黑,方才吃劉大有一個梨,打他幾個耳光,隻是小插曲罷了,轉眼他自己都忘了。
此時“馬爺”神色匆匆,卻要前往南街一半掩門處,那半掩門是個寡婦,頗有姿色,技藝高超。
現更物美價廉,十幾文錢可玩半日,尋思無事,“馬爺”決定前往那處與之大戰三百回合。
他興沖沖在街上走着,很快轉向南街,南街與西街一樣,屬于貧民區,房屋稀少雜亂,大片的荒草野地,菜地墓地田地點綴。
細雨朦胧,“馬爺”深一步淺一步在越發泥濘的土路街道行走,春寒料峭,此時在外走着絕不舒服,不過“馬爺”想着半掩門,心中火熱,卻是哼起了小曲。
忽然他覺得尿急,看了看,就走向街旁一片野地,這裏滿是齊腰高的雜草,深深掩藏他的身形,身前還有幾所枯墳土包,墳邊滿是稀爛的泥水,景色凄涼。
他解下褲帶,提着工具痛快的尿着,一個激淩,滿足的就是呼了口氣。
正要将工具放回褲中,忽然聽到身後似乎有沙沙的腳步聲,然後變得急促,“馬爺”一驚,說道:“誰?”
正要轉過頭,猛然一塊堅硬的石頭就狠狠砸在他的後腦上,“馬爺”的頭上立時爆開一道恐怖的血口,猩紅的血水與白色的腦液濺出來。
“馬爺”悶哼一聲,腳下一滑,就是一個踉跄,然後堅硬的石頭又是狠狠砸來,恐怖的血與白混物又是濺開。
“馬爺”雙目睜到最大,他爆出生存的本能,就要大聲嚎叫。
猛然他右手胳膊被扭住,喀喀聲音中,他胳膊已是被反扭斷,“馬爺”還未叫出來,他的頭顱已是被狠狠按到泥水中,讓他什麽聲音都叫不出來。
然後堅硬的石頭又是狠狠砸來,每一下,都重重砸在他的頭腦上。
“馬爺”撲騰着,開始時他的四肢還拼命掙紮,慢慢成了抽搐。
最後變爲偶爾抽動一下。
而堅硬的石頭繼續砸着,一下,又一下。
眼前的頭顱已經碎裂不成樣子,紅白之物滿地。
細雨,仍然飄着。
紛紛灑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