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圩門離北城門約有一百五十步,這之間的範圍頗類似貧民區的存在,畢竟睢河若漲水,最先面對威脅的,就是圩牆這一片的民宅,一般的富貴有錢人家,是不會居住這的。
道路上三三兩兩一些居民活動着,很多人神情苦楚,充滿了生活的艱辛苦難,看到一行人過來,都是非常畏懼的閃開,然後略有些好奇的指點議論。
看他們精神面貌,隻比外面的難民好一點點。
這邊也看不到什麽年節的氣氛,楊河甚至發現頗有人家門口都沒有張貼對聯。
他心中歎了口氣,世道越亂,這邊的民衆,對生活都失去了希望。
相比起來,新安莊的民衆倒是充滿勃勃生機。
北面是“拱辰門”,有吊橋,有城壕,有甕城,這邊也有民壯把守,領頭的是一個姓李的班頭,看到楊河等人,臉上都浮起如鄭班頭一樣的讨好神情,腰彎得有若無骨。
楊河随便賞了他們一些過年紅包,從放着的吊橋進入,然後進入睢甯城池。
這内中街巷一樣低矮,道路高低坑窪,卻是沒有鋪青石闆大道,不過年節氣氛倒有一些,很多商鋪前面挂着燈籠,門口殘留鞭炮的碎屑,偶爾幾聲鞭炮聲傳來,卻是有孩童在嘻笑玩鬧。
睢甯城同樣兩條交錯的大街,精華是在城東北隅與東南隅,内中水泊不少,約占全城四分之一,都是當年洪水留下的痕迹。
楊河等人往東北隅縣衙去,蹄聲雜沓,甲葉锵锵,路上的民衆都是畏懼的閃到一邊,然後吃驚的議論,指指點點。
如睢甯這種小地方,這種鐵甲騎士是很少見的,陳仇敖五人策在馬上,個個盔帽壓得低低,銳利的雙目從盔檐下透出,鮮紅的甲片,護喉的頓項。
戴着手套的手抓着缰繩,厚實的羊毛鬥篷,外襯一樣爲紅,馬鞍上還挂了盾牌,他們五人策馬過來,威勢驚人,就襯托得前方二騎極爲不凡。
鄧巡檢還好,很多人認識,在睢甯城也沒什麽存在感,就有衆多民衆聚在兩邊,對着楊河低聲議論。
“看,那就是楊相公,現在成睢甯練總,要叫大人了。”
“是楊殺星,聽聞是天殺星下凡,一路殺得人頭滾滾。”
“看,那就是血手相公,殺人不眨眼,焦山匪、銅山匪的人頭砍成小山,俺聽說了,北岸的匪賊都被他殺光了……”
“世道亂了,秀才也能當官了。”
陳仇敖五人面面相觑,自家相公在睢甯民衆心中竟是這種印象?
鄧巡檢打着哈哈,偷窺楊河神色。
楊河聽着議論,則是啞然失笑,自己名聲在睢甯城可止小兒夜啼啊。
不過他無所謂,身在亂世中,甯讓人怕,勿讓人愛。
這更加符合他的處世之道,因爲會少很多麻煩,畢竟世人多是畏威而不懷德。
楊河等人一路過去,可謂引起轟動,此時春耕未到,民衆有閑,很多人不但聚着觀看,還興奮的跟在馬後面繼續圍觀。
看他們看熱鬧的神情,楊河心中暗歎,睢甯城内相對太平,百姓雖然貧困,也有基本的秩序安全,這代價卻是将衆多的難民流民擋在厚實城池外面。
以他們饑寒交迫,朝不慮夕,換來城内的相對甯靜,隻是流民越多,渴望進入城内謀生。
若不安置,不說流寇到來,就是治安很快都會出大問題,餓昏頭的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他懷着心事往縣衙而去,沿途商民圍觀,小孩奔跑,還有衆多有心人推開門窗,若有所思。
縣衙的事素來瞞不住,這位鹿邑生員正式成爲練總消息,城内很多人都知道。
對關心這些事情的人來說,睢甯城出現第六位朝廷命官,還是手握強悍鄉兵的實權人物——這已經以銅山匪,還有早前徐州土寇的人頭證明,當時消息傳來,整個睢甯城内外震動。
所以該以什麽态度面對,将會是他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這不比以前了,現世道越亂,流寇将會犯境的消息一日三驚,衆人居住城内,至少手握強軍,可以護衛他們安危的睢甯練總楊河,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引來有心人的關注。
很快楊河一行到了十字街,這邊有鼓樓,然後衆人轉向東街,很快就到縣衙這邊。
這方商鋪更多,更爲熱鬧,閑人越多。
一般縣城再小再爛,衙前街面都會比較熱鬧,因爲這邊會有一系列與衙門功能密切相聯的商号店鋪,特别四大柱,旅店、茶館、酒家、藥鋪,明清時期每個州縣衙前都會有。
旅店,鄉人進城訴訟必不可少,基本都是在衙前店家投宿。
然後是茶館,也多跟官司有關,訟師多窩在衙前茶館兜攬生意,又有衙門各胥吏差役,也多在這邊與外界通消息、内外勾結舞弊。
藥鋪,多跟衙邊醫學依托相聯,大明各府、州、縣皆有醫學,醫官雖品秩未入流,設官不給祿,但卻不愁沒有衣食着落。
他們雖有公事,如給衙門中人免費醫治,還有些公共防疫諸事,但民間中人,也多找他們診治。
除少量民間郎中,醫學幾乎都是各州縣最大醫院,生意可謂非常興隆。
一般他們也隻管診脈處方,病家就近贖藥,所以這衙前藥鋪,幾乎都是生财旺鋪,如西門慶的生藥鋪就開在清河衙前。
酒家更不可少,因爲這是衙門公款吃喝的要緊之地,迎來送往,節假慶賀,大宴會,小應酬,聽戲雜支,還要招小姑娘作陪,每每一次就是一二百兩銀子。
這麽大的規模,靠衙門區區幾個膳夫門子怎麽忙得過來?衙前酒家必不可少。
然後衙門街道錢莊、米行、典當、果鋪等買賣行當也不可缺乏,所以到這邊時,更多人圍觀,更多有心人關注。
楊河在縣衙牌坊前下馬,田師爺得到消息,早在這邊相迎,然後衆人進入“八”字大門去,留下衆閑人議論紛紛。
還有許多有心人沉吟不止,就是各商家掌櫃,亦是私語,相互探聽消息。
這條街的商鋪,就算錢莊、米行、典當、果鋪買賣,都跟衙門催征、糧賦、科罰諸項事務多有攀聯,新來一個實權派官員,各商鋪掌櫃當家不關心不可能。
……
與上次不一樣,到儀門這邊時,除楊河等人馬匹被牽去寅賓館安頓,他随行護衛武器裝備并不解下,卻是他身份地位提高的緣故。
然後衆人從角門進入大堂,到這邊時,就見知縣高岐鳳,縣丞劉遵和,主簿鄭時新,典史魏崑崗,都在堂下相迎,還有衆多六房吏員在各自科房内探頭探腦。
楊河按着斬馬刀大步而行,他的雙插背在身上,黑色貂裘鬥篷行走中迎風鼓舞。
陳仇敖幾人跟在後面,人人持着盾牌,他們行走中甲葉不斷锵锵的響,似乎每步都沉重無比,一步步要踏在人的心上。
看着楊河大步過來,高岐鳳的面皮抽動一下,目光在楊河身上轉了轉,又在陳仇敖等人身上轉了轉。
他臉上現出複雜的神情,眼前這個年輕的秀才,顧盼間英氣逼人,充滿氣勢,又實實在在的桀骜不馴。
就看他的幾個護衛,甚至違禁的鐵甲都有,雖說此時合法,但鐵甲不是一日造成的,以前肯定早就擁有,确确實實在違禁,可見此人素不将朝廷律令放在眼裏。
然就是這個年輕的秀才,勇猛無比,一舉剿滅禍害三地的銅山匪賊。
以區區五百新操鄉勇,大敗數千悍匪,确實讓人吃驚不止。
此人,果然是豪強啊,也不知以後能否駕馭得住。
讓高岐鳳略感安慰的是,這個桀骜不馴的豪強,至少還願意爲國效力,護衛鄉梓。
縣丞劉遵和與典史魏崑崗也是神情複雜,特别魏崑崗心中不是滋味,多少掙紮,多少奮鬥,他姓魏的現在還是不入流,眼前這秀才卻是正九品的官了。
一般來說秀才沒有做官的資格,然誰讓姓楊的手上有強兵呢?
不給他官位,他就懶得擔任睢甯練總,所以正九品的官階待遇就輕松到手了。
“唉。”
魏崑崗心中歎氣,他也想擔任睢甯練總,然想想麾下那些民壯,怕對付縣境西面叢山的毛賊都不行。
守禦城池,抵抗流寇?
也隻是想想罷了。
亂世中,有兵就有官啊,魏典史心中浮起明悟。
讓他略感安慰的是,依職務,這姓楊的隻管鄉兵操練與打仗,不會分去他手中的權力,又勞心勞力保護他們的身家性命,所以魏典史臉上擠出了笑容。
堂下四個官中,隻有主簿鄭時新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他一直願意與楊河交好,每觀邸報,流賊攻城略地,每每讓他心驚不止,擔心某一天醒來,流寇已經兵臨城下。
現在好了,有楊練總的強兵,至少身家性命有所保障了。
楊河走到堂前,一甩鬥篷,對知縣高岐鳳施禮道:“見過縣尊老父母。”
又對餘下三官拱了拱手:“見過幾位大人。”
高岐鳳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慎言啊,我等現同堂爲官,就不必拘禮了。”
縣丞劉遵和等人也是微笑拱手。
鄧巡檢也上前施禮,高岐鳳略略點頭,淡淡道:“哦,文衡啊,一路風霜,難爲你了。”
縣丞劉遵和等人淡淡拱手,隻有主簿鄭時新鄭重些。
鄧巡檢雖是官,還是從九品,但在偏僻角落爲官,那地方幾乎是放棄之地,話語權素來不重,縣衙内幾官也隻是禮節到便是,多親熱是談不上。
而以前鄧巡檢拼命往知縣身上擠,往往熱臉貼冷屁股,現在當然是拼命往楊河身上靠。
衆人寒暄幾句,走上大堂台階,陳仇敖按刀跟在後面,餘下四個護衛在堂下等待。
皂隸劉可第與汪丁,自然也是待在堂下。
楊河進入大堂,看了知縣高岐鳳一眼,看他臉上頗有憂心忡忡的神情,上面似乎要壞死的肌肉,都不能阻擋出現這樣的神色,顯然流寇諸事,外間的流民,都讓他心煩不止。
進入堂中,高岐鳳轉向楊河,他說道:“慎言啊,你的官服告身已然下來,從今日起,你便是朝廷正式的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盡忠盡職,不負聖上殷殷期望才是!”
楊河微笑道:“明府說的是,下官謹記。”
看楊河如此自如的轉變角色,稱呼都順理成章的變了,高岐鳳面皮又抽動一下。
……
在堂邊的花廳中,楊河更換官服,然後等會六官堂中議事。
一個門子奉命捧來了楊河的官服,還有告身,牙牌,官印,信鑒諸物,他放下錦囊包裹,磕頭道:“老爺,物什都齊了。”
楊河賞了他一兩銀子,那門子歡天喜地的出去了,素聞楊老爺慷慨大方,果然如此。
在陳仇敖的服侍下,楊河換上了官服,官袍綠色,領爲圓,上面繡着正九品的練鵲補子,又有黑色的玉帶,卡簧樣式,将牙牌挂上,卻是上好銅木。
然後戴上烏紗幞帽,穿上厚底的牛皮官靴。
對着銅鏡,楊河照了一會,别的都好,就是官服穿上有點冷。
旁邊陳仇敖将楊河官印告身什麽包好,他看着楊河身上的官服,臉上難得露出笑容,卻是個頗爲陽光開朗的帥哥。
他說道:“相公這是名正言順了。”
楊河微微一笑,道:“老陳,這隻是開始。”
他撫摸官服上的紵絲面料,感受手中的柔軟順滑,心想:“正九品隻是第一步,隻要我有兵,區區官位,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