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第134章 知縣

第二天。

十一月二十日。

楊河随鄧巡檢,還有知縣高岐鳳幕僚師爺田安往睢甯城而去。

他們從巡檢司碼頭坐船,渡過黃河,然後又從南岸碼頭小道到辛安鋪,走上到睢甯城的官道。

這天天氣又變了,天陰沉沉的,呼嘯的寒風讓人感覺缰繩都抓不穩,騎在馬上,似乎要被凍僵了。

楊河原來的坐騎死去,不過莊中馬匹還是多的,死了一匹,還有二十二匹,他仍選了一匹棗紅色的戰馬。

此時他騎在馬上,醬紫色的軟腳幞頭,戴着暖耳,披着黑色的貂裘鬥篷,結着玉石卡簧鞓帶,還有他踏在馬镫上的精制皮靴,全牛皮手工縫制,三層靴底釘着足釘。

這都是王瓊娥所送禮物,楊河原來鬥篷破了,縫補有失氣質,正好送來一大堆衣裳,就穿上了。

眼下世道不太平,他斬馬刀與開元弓自然要随身攜帶,還有燧發手铳,也是插在身腰右側的槍套上。

戰馬上又有馬刀,馬弓與皮盾等裝備。

楊大臣、陳仇敖、胡就業、曾有遇、張松濤五人也是策馬跟着,個個冬氈鬥篷,别着腰刀,楊大臣與胡就業還帶着雙插。

早前楊河去邳州沒帶楊大臣去,他就吵吵嚷嚷,此次前往睢甯,說什麽也要跟着去。

楊河想想,也就帶上他了。

現在莊内已經安全,有了穩定的大後方,弟弟妹妹不用時時看顧,在莊中跟着嚴德政他們讀書便可。

還有齊友信,趙中舉,孫招弟等人都是忠心耿耿,各軍官隊頭也沒有異心,現在出門,确實比以前放心多了。

楊河與田安并辔而行,鄧巡檢側後些,也不時說着什麽。

昨日田安到新安莊後,大吃一驚,早聽說北岸那片是窮山惡水,匪賊遍地之處,沒想到自己一看,竟直有太平桃源之感。

又看新安莊垛牆上挂滿人頭,整面南牆都要挂滿了,皆是焦山匪賊頭顱。

看來在睢甯傳遍的焦山匪徒覆滅之事不假,他本來對鄧巡檢極力誇言之事半信半疑,此時容不得不信。

又進莊後,見數百男丁正在操練,雖很多人衣衫褴褛,但亦是一色青壯,沒有一個老弱。

鄧巡檢言北岸十二莊成立剿匪總辦,公推楊相公爲首,又編練五百鄉勇保安地方,果然如此。

這些人操練出來後,想必剿匪守城沒問題。

又見莊内幹幹淨淨,男女老少都頗有精氣神,大開眼界同時也感覺莊主楊河頗不簡單。

待見了楊河,他更是驚訝,這個年輕的秀才氣質深沉,胸有珠玑,更兼懂得兵事,讓田安忍不住猜測他的身世來曆。

昨日楊河也熱情款待了師爺一行,他當然不會帶他吃食堂,而是在宅院内備下一桌酒菜,招待得田安頗爲滿意。

他也隐隐透落此行口風,言縣尊招見楊相公,可能有意授其睢甯練總之位。

當時楊河沉吟不語,田安也是矜持的喝茶,心中卻暗暗心急,擔心眼前這年輕的秀才推脫。

大明眼下局勢,地方官員興辦團練沒有能力,以豪強帶莊丁任之,又個個推三阻四。

很多人都看明白,亂世來了。

話說小亂避于城,大亂避于鄉,亂世關頭,居于縣城,頭上安個官職不見得就是好事。

君不見流寇興起後,各地方總是縣城、州城遭殃,很多鄉野間堅固的寨子反而可保平安,所以睢甯各地方豪強們,對睢甯練總之位都唯恐避之不及。

更兼傅宗龍兵敗,流寇洶洶,原本對編練鄉勇之事不以爲然的知縣高岐鳳也心驚憂急起來,他想來想去,就想到才到縣境不久的新豪強楊河。

此人沒那麽複雜,又大敗匪賊,更是秀才,确實是個非常适合的人選。

……

田安本來擔心白跑一趟,好在第二日楊河就答應他到縣城拜見縣尊。

想起此行可以完成縣尊囑托,田安頗爲高興,他身爲知縣身邊心腹,本來有些矜持傲慢,然此時神情轉變,已是親熱不少。

他們往縣城而去,到辛安鋪後,他們往東而行,走十裏到儀陳鋪,然後轉向東南,經過幾個鋪遞到睢甯城。

一路過去,景象蕭條,沿路都是平原,河叉湖蕩随處可見,到處的蘆葦蕩子,還有不時看到的葦屋,但人煙,卻是很少很少。

如當時楊河逃難所經過的宿州境,這邊廢棄村寨也是一個接一個,平原上的居民,都紛紛往山地中搬遷。

路上行人更是少見,偶爾幾個衣衫褴褛的鄉民在官道上走着,看到楊河一行人,都是忙不疊的避讓,神情中有麻木,也有無奈。

河蕩地多,鹽堿地亦多,經常看到白茫茫的荒野,有若白雪覆蓋,凄涼非常,與去邳州所見根本不同。

睢甯地界,重度鹽堿地極多,這些地面,談不上什麽耕種,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收集硝土有着極爲充沛的資源。

天寒地凍,野外行走實是苦楚,衆人有時會在途中鋪遞歇息一會,有時路上也會遇到遞送公文的鋪兵。

他們帶着夾闆與攀鈴,腰纏革帶,持着紅纓槍,挾着雨衣,在官道上飛奔,遠遠的,就聽到懸鈴的聲音,所謂鳴鈴走遞,便是如此。

寒冬天氣遞送公文頗爲辛苦,看他們除了青壯外,還有老弱參差,其實明時對鋪兵的年齡與身體要求很高的,“須要少壯”,有缺額有司提調官必須随時佥點補替,顯然這些條例都荒廢了。

看到這些鋪兵前來,楊河避到了官道旁,所謂“聞鈴避諸旁,夜亦以驚虎狼也”,但田師爺與鄧巡檢都是大搖大擺策馬路中,見到鋪兵前來,甚至喝斥他們幾句,這些鋪兵也隻是唯唯諾諾。

楊河搖頭,心中隻有一個想法,以後這些鋪遞,全部要掌控手中,這就是一個個要點哨卡。

掌控了鋪遞,就掌控了官道。

到了小鋪,這方位于睢河邊,過了河,就離縣城不遠。

這邊的河流比當日楊河所見淤積更爲嚴重,根本不能行船,河兩岸,更是泥沙葦蕩處處。

黃河多次決口,洪水都沖入睢河中,這條河水已經不成樣子。

睢河上有一道浮橋,走到橋口時,人流會多一些,有時還看到流民,個個面帶凄苦,在寒風中,隻是哆嗦顫抖。

看到他們,楊河就想起當時自己凄慘逃難的情形。

自己有一個家了,他們的家在何處?

衆人過了河,再走幾裏就看到縣城了。

崇祯二年秋,黃河在辛安口決溢,洪水洶湧,沖沒縣城城牆,内中屋舍更是蕩然無存,直至崇祯十一年,知縣高岐鳳再次重建睢寧縣城,就是眼前這個城池了。

目前隻是一個土城,周三四裏,沒有包磚。

不過爲了防水,城池外面築有一道圩牆,包住了整個縣城,等于睢甯城有兩道城牆,都是土牆。

四面圩牆上各有幾道圩門,衆人從北面入城,楊河印象就是雜亂,泥土路坑坑窪窪,不時可看到一處水坑蕩子,一些葦屋就東一處西一處的聚集。

不過圩牆内倒也不時看到一些商鋪與面攤,增加了一些生氣。

入了圩牆後,田師爺帶楊河等人從北面的“拱辰門”進城,上面有着“北門鎖鑰”的樓匾。

守門的也是壯班民壯,個個懶洋洋的縮手跺腳,守睢甯城比守邳州城油水還差,這些民壯個個都提不起精神。

隻見到田師爺時,點頭哈腰的問安,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楊河等人,猜測此人是誰。

田師爺神情冷淡,他外表深沉冷漠,這些民壯都對他頗爲畏懼。

有田師爺帶領,楊河也沒興趣給這些民壯賞錢,隻關注下城頭的守備情況。

雖比邳州城差得很多,但也有幾門佛狼機火炮,甚至一些老古董的碗口炮。

衆人進入睢甯城,内中街巷低矮,處處破舊,沿街店鋪有一些,但人氣都很差,确實不能與邳州城相比。

走在街上的居民也是衣不蔽體,神情麻木,雙目沒有任何靈動,似乎已經對生活失去了希望。

楊河隻是搖頭,論起精神面貌,新安莊強多了。

看街道也是土路,顯然沒錢鋪青石闆大道,看這道路情形,眼下冬天還是幹硬,若到了春夏……

胡就業在後嘀咕了一句:“日嫩管管,這鬼地方,不如去邳州……”

楊大臣倒是興緻勃勃的東張西望,他到新安莊後,就沒到過城裏,此次也算是第一次出門,少年心性,對一切都感到新鮮。

縣衙在城池的東北,靠東門處有常平倉,然後城的東南是文廟與學館。

很快衆人來到縣衙前,看樣子這縣衙是新建的,話說官不修衙,不過當年城牆縣衙都被洪水沖倒,重修縣城,新任知縣趁機将官衙修繕一番也是正理。

睢寧縣衙與别處沒什麽區别,照壁、牌坊、“八”字大門,然後是儀門、大堂、二堂、三堂等等建築。

衆人在牌坊前下馬,這方毫無人影,隻有幾個乞丐縮在照壁後邊,來到大門前面,兩個門子慌忙迎出來,點頭哈腰道:“田師爺回衙了?”又以讨好的目光看向田安身旁的楊河。

此人氣宇軒昂,玉樹臨風,最關鍵的是,他跟田師爺走在一起。

至于鄧巡檢,他們倒不是很在意,畢竟不是直屬上官,明面上禮節到就行。

田安神情冷淡的點點頭,楊河也看向這些門子,這些人雖爲賤役,能量卻不可小視,對普通老百姓來說,或告狀,或辦事,最先接觸的就是衙門内看門的衙役。

爲了方便,各種紅包是免不了的,所以這些人雖工食銀每年隻有六兩,但各種灰色收入,怕是五到十倍。

田安轉過頭,對楊河微笑道:“楊相公,請。”

楊河也是含笑點了點頭,他們步行往縣衙内去,後面自有随從牽着馬。

然後還有隐隐的門子向随行皂隸打探的聲音:“孫爺,什麽來頭?”

“說出來吓死你,就是剿滅焦山匪那人。”

“……嘶,又來一個豪強……”

走到儀門處,這邊左側有土地祠、衙神廟、寅賓館,右側爲縣獄,随行皂隸安頓了楊河等人的馬匹,拉到寅賓館去,他們的武器裝備自然也要解下。

不過楊河手铳留着,因爲槍套,已經轉到身後去了。

然後衆人從角門進入,就是縣衙的核心建築——大堂,院中還有“戒石亭”。

這個亭子怕很多官員都不願接近,因爲亭中有石碑,上書“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個大字。

這方大堂兩側還有儀仗庫、銮架庫等耳房,又有“典史廳”、“典幕廳”等署廨,兩側廂房更有六房,左側吏、戶、禮三房,右側兵、刑、工三房,糧科,馬科及承發房、鋪長司也在這邊。

走到這邊,楊河也看到頗多的吏員,看田師爺領着楊河等人進來,他們都露出好奇與各色打探的神情,很多人更對楊河上下打量,竊竊私語。

然後是招呼讨好田師爺的聲音不斷。

田安的神情依然冷淡,不過鄧巡檢倒笑呵呵的不斷與某些相熟吏員招呼。

田安直接将楊河等帶到三堂,這邊又稱“後堂”,有知縣廨,算是知縣辦公起居的地方,事涉機密的事亦在此審理。

到這邊,田安讓楊河等安坐,就消失了,然後有門子送上茶,就些算是專屬知縣的“門子”,侍茶捧衣,一般知縣有兩個。

不知等了多久,鄧巡檢與楊河說笑的面孔都僵硬了,楊大臣等人也露出惱怒的神情,然後聽到步履的聲音。

就見田安陪着笑臉,恭恭敬敬陪着一個中年官員從屏風後走進來。

楊河看去,那官員身着七品官服,約四十多歲,臉色深沉冷厲,上面的肌肉似乎壞死,要作出表情很難的樣子。

他走進廨内,目光看來,身旁胖嘟嘟的鄧巡檢忙手腳麻利跪下叩頭:“下官鄧升,見過縣尊老大人。”

知縣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文衡啊,起來吧。”

楊河也起身施禮:“鹿邑生員楊河,見過縣尊老父母。”

他身後侍立的楊大臣,張松濤等人則跪下叩頭,他們是草民,自然不可能與秀才一個待遇。

知縣臉上擠出笑容:“早盼望楊朋友了,請坐吧。”

此時官員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生員互稱也是朋友,當然雙方若熟了,則稱老友。

對楊河等秀才來說,小友是不能亂稱的,那等于污辱,因爲有貶低他們是未進學童生的嫌疑。

而這個皮笑肉不笑的官員,便是睢甯知縣高岐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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