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屋主人家業可能興盛過一段時間,這葦屋是屬于那種層次較高的“撲屋”類型,内中足有五架梁,四面及屋面排列整齊,蘆葦編織結實。這種葦屋隻要不久泡于水,可經百年而不壞。
淮上織葦爲屋向來有名,特别淮安那邊,葦編、蒲編、柳編極爲興盛,有一大批編織爲生之戶。
“淮民編蘆作屋,貧家皆然,亦有精粗之别。園林中仿置一區,俨入畫圖。許太守同安守淮,愛之。既歸去,仿爲之,名曰:淮屋。”
然這一切都成爲過去,眼前葦屋四面傾倒,周邊長滿雜草,主人家早已不知去向,或許某時在某地無意中看到的某具枯骨,就是眼前一切的主人。
葦屋水塘離河岸有十幾丈,一條幹硬的土路延伸到遠處一座小莊子中,楊河舉目眺望,那邊毫無人煙迹象。
看莊子周邊原有一片片田地,然雜草叢生,顯然已經撂荒很長時間了。
亂世中處于這種平原之地很可怕,不說大股的流賊亂兵,就是小股的匪徒,什麽時候就能攻陷莊子,要了全村人的性命。
所以集村并寨,一個個莊子合并,然後合力修起寨牆,練起鄉勇,警惕又冷漠的注視着莊外的一切。
這種小莊子,不是被攻陷,就是被主動放棄的命運。
楊河進入葦屋内查看一番,内中滿是破洞,到處是雜草與垃圾,一些散落的家具堆積着厚厚的灰塵。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說不出的怪味,特别讓楊河皺眉的是,他看到内中一堆森白的骸骨,還有幾片黴爛沾着暗黑色血迹的布料,顯然這當中發生了某種悲慘難言的故事。
但讓楊河略爲欣喜的是,他在竈台邊發現了一個較爲完整的陶罐與幾個破碗,可以用來煮湯喝用。
他已經不能走到莊子那邊去,弟弟妹妹急需補充食物,便是喝點熱水也好。他自己也感覺虛弱無力,特别饑火難忍,一股股酸水從肚子中翻上來,讓人五髒六腑都難受。
楊河已經覺得一陣陣眩暈,那種冒上的酸水讓人滿心眼疼痛,特别讓人全身沒有力氣。他在後世多數也算錦衣玉食,沒想到來到這個世界卻第一次嘗到餓肚子的滋味。
楊河拿了陶罐出來,他準備到河邊去清洗與裝水,水塘中水已經成爲死水,散發着一股腥臭難聞的味道,不能飲用與清潔。
這一片他也看過,河段多是窪地,排水不暢,内澇嚴重,成了鹽堿地,當地人稱爲斥鹵地。
這種地是不能長莊稼的,清代漣水有一位縣令就曾感歎原先爲魚米之鄉的漣水,成爲“有田皆斥鹵,無處不蓬蒿”的極貧縣份。
這是排灌不利的結果,淮安府、鳳陽府皆盡如此,大雨大澇,小雨小澇,無雨旱鬧。
不過鹽堿地因爲含鹽量較高,能生長的植物大多具有藥用與食用價值,楊河早前就看到一些能食用的野菜與雜草,其中幾種更含有某些人體必需的氨基酸、維生素與礦物質等元素,等會可以采來食用。
帶着弟弟妹妹,拿着陶罐,楊河來到了河邊,他并不放心将兩個孩童留在葦屋内。
這一片睢水幹枯嚴重,露出大片大片的河灘地,不過河心還是頗多水流。
看河邊有着抛荒的痕迹,其實若組織得力,至少河邊的田地可以灌溉一二,隻是這需要很有力的灌溉體系,光靠一村一戶能力難以辦到,這也是古時小農經濟的脆弱。
楊河拔了些雜草用力清洗陶罐,在他清洗的時候,弟弟妹妹就乖巧的在旁等待。
楊河清洗的地方是一大片亂石灘,眼前水流清澈,不過邊上卻有一片泥濘的灘塗地。
脫了鞋子,走到灘塗地中,楊河伸手去摸,一會兒摸上一把魚卵,一會兒摸上一條魚,一會兒又是泥鳅之物,都放入陶罐中,引得妹妹瑛兒不時歡聲拍手:“哥哥好棒。”
楊河笑了笑,民諺說得好,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仔,就算大旱天氣,魚卵也可以存活很久。一些魚類更知道在幹旱時候鑽入濕潤地下泥土,等下雨的時候再出來。
将摸上來的魚類清洗,用腰間的小匕首解剖,裝滿一罐清水,楊河帶着弟弟妹妹回到葦屋。又帶二人在不遠的鹽堿地尋找野菜,收獲頗多,特别黃須菜與荠菜采了不少。
楊河從陶罐中倒了些水清洗野菜,弟弟楊謙一起幫忙,妹妹瑛兒則懂事的給楊河捶肩。
又将那幾個破碗洗幹淨,将野菜放入陶罐,拔了一堆幹枯的茅草,将陶罐放入竈中。
間中楊河用長刀将地上一張缺了兩條腿的桌子劈了,其中幾塊木柴放入竈中搭個簡單又實用的撐架,使陶罐放穩,餘者作爲燒火之用。
最後楊河掏出自己的火鐮,取出内中火石,引火的火絨等物。
這火鐮他一直挂在腰間,整體類似挂在腰間的香囊荷包,内有火石、火絨、火鋼諸物。
他的火鐮講究,皮口嵌有鐵塊,帶有磁性,不用時可自動把口封好,綴挂的繩索更穿有瑪瑙挂飾。火鋼強度也高,彎彎打制得呈鐮刀形狀,上面刻有麒麟噴火等紋飾,連火絨都是精心選用的艾蒿嫩葉。
取了些火絨絮條纏在火石上,用力在火鋼上劃了兩下,立時絮條紅亮起來。
楊河吹了吹,絮條就燃燒起來。
将燃燒的絮條放入竈中早準備好的幹枯茅草中,慢慢添加柴草,很快竈内的火就熊熊燃燒起來。
“哇。”
見竈台的火不斷燃燒,妹妹瑛兒歡喜的拍起手來。
“等一會就可以吃了。”
楊河微笑說道,又摸了摸自己懷中,那裏有一些細碎銀子,還有一小包的細鹽,别的物什卻都在書童楊大臣那邊,隻是先前那場戰鬥二人失散了。
“也不知大臣他怎麽樣了?”
想起自己書童楊大臣,楊河暗暗擔心。
二人從小一起長大,雖名爲主仆,實爲兄弟,這個原名楊大勇的年輕人,楊河一直将他當弟弟看待。
“少爺,我也算飽讀聖賢書了,感覺大勇這個名字是不是有點土?”
“土?那就叫你大臣好了,總大氣了吧?”
想到自己書童可能出事,以後再也見不到他,楊河内心不由隐隐作痛。
……
柴草燃燒着,偶爾發出“啪啪”的輕響,一些寒風從葦屋空隙灌進來,讓火苗不時在晃動,楊河半邊臉也被映得忽明忽暗。
離霜降已經不遠,按農曆雖隻算是九月中,然陽曆已是十月下,便是這下午時分,吹在身上的風都感覺頗有寒意。
時不時添加柴草,楊河整理身上的物什。
一張生員執照被折疊妥帖的放在懷中,這是楊河功名的憑證。
憑此可穿青衫,免除差徭,見縣官而不跪,官員不可随意對其用刑,遇公事可禀見知縣等,在每個童生考取秀才後,禮部或儒學便會頒發這樣的執照。
“鹿邑縣儒學正堂李,爲發給執照事:茲查有鹿邑學生楊河,其人品行端方、正直樸誠、學績出衆,堪充廪膳生員之選。除造冊詳請咨部注冊,合先發給執照該生收存。須至執照者,楊河,年十七歲,系鹿邑人,住楊莊。三代:曾祖任,祖命,父狀。右給楊河收執。崇祯十三年十月初六日給,儒學。”
一張正四方的毛邊紙,上面還蓋有一大一小兩個朱文篆字圖章。
這是楊河榮耀的标志,十七歲的秀才,一等廪膳生員,官給膳食津貼。
不過生員執照等閑不會出示旁人觀看,便如後世身份證與戶口本的區别,一般表示自己身份者,除了衣冠服飾外,就是牙牌、腰牌的使用了。
楊河腰間也挂了自己的腰牌,玉石爲核,烏木包邊,雕有紋飾。
腰牌中除了書寫自己的姓名身份外,還有“古意”兩個篆字,顯得古樸别緻。
最後重要之物就是身上這把斬馬刀了。
刀身長三尺有餘,握把一尺,便于雙手操擊,全刀以精鋼打制,因爲不斷的鍛打與淬煉,刀身上顯露着松紋般的紋理與略微弧形的式樣,整把刀的造型優美而淩厲。
看刀身上透着的金屬光澤,楊河估計全刀的材質已經接近高碳鋼,在此時算是神兵利器。
不但如此,刀柄前後還有螺紋,可以旋進一根長柄内,使之作爲七尺長刀使用。
事實上楊河這把刀就有這樣的長柄,以熟銅打制,平日可取下來作爲棍棒,因不久前戰鬥讓書童楊大臣使用,卻是分散了。
還有自己的開元強弓,也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