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山村的獵戶們緊了緊被磨得發黑油亮的襖子領,掖一掖破了或大或小窟窿的冬襖,都想将寒冷和窘迫一同擋了出去。有婆娘的喝口熱湯,沒婆娘的吞兩口唾沫,攏袖跺腳,三三兩兩踩着厚可沒腳的大雪“咯吱、咯吱”向村中打麥場聚攏去。
按慣例,每年的這個月初五都是盤山村中張家大戶采辦皮毛的日子,在這個邊域小村,除了種兩畝薄田,這冬季張家的采辦可是賺錢的不二法門,能弄到張家要求的稀奇皮樣兒或者數量,幾吊子錢那是跑不掉,扣扣省省能作一季的開銷。
别看這是貞觀元年,對于盤山村這個隸屬于河東道雲州的小村子,新皇繼位也沒能給他們的生活翻出個花樣。一口黑鐵鍋,六七隻破了口的碗,兩攏木箱,一些胡凳破桌,便是這盤山村中大部分村民家庭的家當。
當然,凡事必有例外,村中張大善人那不能比。人家家裏紅土牆,兩進院,青瓦安頂,鸱吻壓屋脊。聽張善人家管家講,城中大戶人家才這樣的做派。是與不是,未得可知。隻是在大部分盤山村民的眼中,那絕對是祖宗冒青煙,福氣萦繞的象征。
盤山村是個苦地方,田少土貧,辛苦一年不一定種出多少,時不時還要被北面的突厥狗來掃蕩一番。去年還聽說那突厥的兩個可汗,帶了十萬軍占了泾州,又進至武功,連京都長安戒嚴起來。這盤山村一個小小的邊境州村,如何能免得了突厥寇邊。
什麽?雲州上面不是有長城?有是有,可總有路能繞不是?這大唐的雲州和東突厥接壤,兩地都有不少山巒野嶺,那小道近路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今年又是新皇繼位,明面兒上沒有大動蕩,那暗地裏的風雨飄搖卻少不了。就如那雲州府兵,操練的緊,卻不敢動。上面緊張,即使突厥小規模寇邊,沒有刺史和府将堪契發符,一個兵都别想動。
苦雖苦,人們總不至丢了生活的希望,哪怕明年添個錦襖,後年娶個媳婦,将來有個孫子孫女承恩膝下,那也是好的。
這不,一大早的爲了今年張家皮毛采辦的懸賞,盤山村一衆獵手都趕了去,看看今年有什麽好賺頭。
衆獵手還沒走到打麥場,出門那股子興奮勁兒卻是沒了一半去。隻看那打麥場上早已蹲了十幾人,打扮類似,其中還有幾個下巴剛出毛的少年娃娃,穿了也不知是家中哪個大人的破襖子,裝扮大人模樣來充數了。這盤山一村,百十戶不到,這塊張家皮毛采辦的肥肉,要多少人來搶?好在這不需要排隊,張家老管家張瘤子自然不會讓這些娃娃去山中巡獵,采辦不回來不說,弄個不好就是把命搭進去,鄉裏鄉親的,如何說的清?
衆人都使勁兒緊了緊破襖子,到不是怕那破洞寒碜,你破我也破,大家一起破,沒甚好丢人。隻是直背挺腰,緊襖子顯擺自己身形,過一會兒好讓張家管家看中,接個好點兒的皮毛采辦,多賺幾個錢才是正理。
“七郎,你急個什麽勁兒,這個時辰,隻怕那張家管家還未起身,緊趕慢趕的去挨西北風麽?”這說話之人卻是一女子,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紅撲撲的瓜子兒臉,半月眉,雲發後盤。上身碎花襖,下身厚麻胡褲,隐隐泛白,想是穿的長洗的多,有些年頭了。肩上斜背獵弓,腰畔一壺箭,旁邊還挂了一把小獵刀,透着一股飒爽勁兒。
行在她旁邊之人,是一三十左右的漢子,身高五六尺間,濃眉方臉,體型适中,隻是那隻拎着黑色獵叉的手卻是青筋滿布,瘢痕交錯,看的讓人心驚。聽到旁邊女子颠怪,他扭頭咧嘴一笑道:“雲娘,俺不是急,隻是擔心萬一遲了,今年的采辦可就瞎了,你也知道,娘她的身體......”,說到後面臉色黯然。
那被叫“雲娘”的女子一聽這話,柳眉蹙起道:“七郎,我知道,你放寬了心,我們夫妻二人今日怎麽的也的把這采辦的頭魁奪了,賺些錢給娘治病。娘會好的。”
七郎隻是長歎一聲後點點頭,手中握着的叉子卻是微微顫着,顯是在用力,那隻手都努的發了白。
打麥場上已是聚了近二十個漢子,都在那裏打屁聊天,蹲着的,站着的,捂耳跺腳的,三五成群的聚攏在一起,猜想着今年會有什麽采辦下來,順帶着說些感興趣的葷話。這張家老管家沒來之前,衆人自是心境平和,臉上也不知是凍的還是說到了興奮處,一張臉或多或少的帶了紅。咧着嘴露着黃牙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唾沫星子飛來往去倒也沒浪費了這大早的功夫。
離那打麥場不遠處立着一個殘破的土廟,早些年份這土廟雖小,卻是香火不曾斷了。後幾年村中衆人卻發現再多燒幾柱香,再多添幾口油,也不曾換得田裏多收幾鬥糧,不曾擋了那突厥狗來打草谷,所以不論老少爺們、大姑娘老奶奶都達成一個共識:這個供着不知道什麽神的小廟那就是一個閑擺設,中看不中用。
一陣風起,那隻剩半扇的廟門嘎吱吱晃蕩起來,吹的廟裏地上的殘葉枯草打着旋兒往廟内飄去。吹了側卧睡覺的人滿頭滿臉。那人偓佺着身子,隻能看到背面,卻見穿着甚怪,上身裏面是一件不知什麽料子做的無袖薄杉,外面一個大大的麻袋,隻是把那麻袋底掏了三個洞,一個腦袋兩隻胳膊從中間穿出,腰間系着一根指頭粗的麻繩。下身裏面也是一條不知什麽料子做的胡褲,淡藍淡藍的色染的極勻,在裸露的胳膊和膝蓋處都綁着小片兒的麻袋,腳上穿着一雙不可名狀的鞋子。活脫脫一個乞丐樣兒。
待那廟内的殘葉枯草被吹來,他身體一哆嗦,又向裏面蜷了蜷,一隻手卻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着那一頭一臉的髒物。
“娘的,大清早就吵吵嚷嚷,覺都不讓人睡!”那人似是不在意這飛來舞去的草葉,隻是嫌棄不遠處打麥場的喧鬧。又是一陣哆嗦,那人似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急急一躍而起,略微睜開眼睛,掃了一眼廟内,三兩步走到一處牆角,解褲尿了起來。
“籲~”他滿足的從口中發了一聲歎,伴随着那冒着熱氣的尿液一起結束,皺了一夜的眉頭都解了開來。
轉身束衣,先是轉轉僵直的脖子,“嘎嘎” 的聲音從脖子筋骨處傳出,又張開雙臂使勁的伸了個懶腰,正心滿意足間,又是一陣猛烈的寒風吹起,殘破的屋頂上積雪紛紛落下,落了一頭鑽進脖子,冷的他直打哆嗦,趕緊裹了裹麻袋坐在地上。
此時已能看清他的全貌,貼頭短發,星眉劍目,挺鼻厚唇,古銅色的健康皮膚,身高六尺有餘,勻稱高大,隻是配上一張略顯稚嫩的臉,怎麽看怎麽怪異。
他席地而坐,又扒拉了幾把枯草放在屁股下面,随手撿起旁邊的木棍挑了挑已滅的火堆,隻有偶爾幾個埋在深處的火星迸出,反倒更多的灰燼被寒風揚起。
“呸,呸~”他吐着嘴裏的灰燼,又向背風處挪了挪屁股,摸着癟下去的肚子,搖頭苦笑。正在想着今日該如何解決肚中饑飽的問題,就聽到廟門外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兩個腳步聲,一輕一重,待聽到這裏,他已經知道誰來了......
注1:鸱吻就是房屋屋脊兩端的一種裝飾物,唐代木構建築的鸱吻一般作鸱鳥嘴或鸱鳥尾狀。
注2:唐一尺大約現在30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