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躺在病床上的祖壽清時,白佑彬幾乎無法将那個颌骨突出、雙眼深陷、面色饑荒的病人與他印象中高大、堅毅、果斷的海軍将領聯系到一塊。那就是他曾經非常崇拜的帝國海軍最有才華的中年将領嗎?
“探病時間已經過了,你隻能呆十五分鍾。”
護士的話讓白佑彬回過了神來,同時也讓他注意到了坐在病床邊的中年婦女,躺在婦女懷裏的那個十來歲的少女,以及趴在病床另外一側,看上去十五歲左右的少年。顯然,他們是祖壽清的妻子與兒女。
這時,病床上的祖壽清也醒了過來,第一眼就見到了站在門邊的白佑彬。
幹癟的嘴唇動了幾下後,一隻枯柴般的手臂從床單下伸了出來,并且向白佑彬招了兩下。
病床旁的婦女立即抱起了懷裏的少女,并且叫醒了爬在床沿上的少年。在離開病房的時候,他們都朝白佑彬投來了無助的目光。
白佑彬看得很清楚,他們的眼神中既飽含絕望的神色,又有一絲期待奇迹的光芒。
可是,奇迹會降臨嗎?
來到病床旁的時候,白佑彬立即窄下了軍帽,并且拿起了放在床頭櫃上的一隻柑橘。
那隻枯柴般的手搖晃了兩下,然後朝水杯指了指。
白佑彬立即端起了水杯,遞到了祖壽清的嘴邊。
“将軍,你……”
“沒事,沒事。”幾口水下肚。祖壽清的神色稍微好了一點,隻是聲音非常沙啞。“你是才回來的吧?聽江洪波說,你在珊瑚海狠狠教訓了美國海軍地金凱德,隻是最後讓他溜掉了,可惜,真是可惜。”
“将軍……”白佑彬一陣激動。
都病成這樣了,祖壽清想的還是前線戰場上的事情。
“其實,你這次能夠打勝仗,已經非常不錯了。千萬别小看現在的敵人。”
見到祖壽清要起身,白佑彬立即扶住了他的身子。然後将一個枕頭墊在了他的身後。
“美國不是日本。”祖壽清長出了口氣,緩緩說道,“我們可以無視日本這類跳梁小醜,卻不能小看最強大的敵人。美國擁有不比我們差的本土資源,以及不比我們差的工業基礎與造船能力。更重要的是,美國海軍将領更理智,也更聰明。他們不會像日本人那樣自大到看不出實力上地絕對差距。同樣的,他們也不會在戰場上自大到輕視任何一個敵人。可以說,數百年來。美國是我們遇到的,也許也将是今後我們能夠遇到的最爲強大的敵人。如果帝國輸掉了這場戰争,恐怕……恐怕今後……”
祖壽清越說越費力。最後的半句話不用說出來,意思都很明确了。
“将軍,你好好休息吧。”白佑彬有點忍不住了,“現在你安心養病,等你康複了,我還想跟随你一起作戰呢。”
“康複?”祖壽清搖了搖頭,笑得異常的凄慘與苦澀。“恐怕,我這輩子是不能下床了。而且,也不大可能與你一起作戰了。就算現在轉世投胎。也要十八年之後才能成爲帝國海軍軍人,你說,我們還能在一起戰鬥嗎?”
“能,當然能!”即便知道是謊話,白佑彬也不得不說,“将軍,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康複的。而且,所有南洋艦隊,所有快速戰鬥群。所有第一艦隊的官兵都相信你會挺過難關地。戰場上,那麽多的困難我們都堅持過來了。以往,那麽強大的敵人都被我們打敗了,我們肯定能夠戰勝現在地敵人!”
“小子,我是病了,可我病不的不這個地方。”祖壽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現在的敵人,可不是靠槍炮就能戰勝的。當然,我也希望能夠戰勝病魔。可是。誰叫我不是醫生,沒有這個本事呢?”
白佑彬也笑了起來。隻是笑得很勉強。
“其實,你能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祖壽清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來,“知道我在參軍的時候想過什麽嗎?”
白佑彬微微搖了搖頭,當時他還沒有出生呢。
“當時,我就在想,如果人終究有一死的話,能夠死在戰場上,大概是最理想的歸宿了吧。”祖壽清歎了口氣,“這幾十年來,我參加過成百上千名帝國海軍将士地海葬,每次我都在想,如果躺在那些棺材裏的人是我,會是誰來擡我的靈柩,會有誰來爲我送行呢?而且,我還在想,如果海葬的傳說沒有錯,我會繼續在大海上看着一代有一代的軍人駕馭着更強大,更先進的戰艦出征嗎?”
“将軍……”
“以前,我想不明白,其實,我現在也想不明白。”祖壽清突然笑了起來,“隻是,要不了多久,我就會知道,如果在死後回到了大海的懷抱裏,我還能不能像活着的時候一樣,能不能想海軍軍人一樣……”
趁着祖壽清黯然傷神的時候,白佑彬低下頭,擦掉了眼角地淚水。
這時候,病房門被敲響了,護士隔着門斑上的玻璃窗戶向白佑彬揮了揮手上的腕表,肆意探病的時間快到了。
祖壽清也回過了神來。“記住我開始說的那些話,千萬别輕視戰場上的任何一個敵人。”
白佑彬用力的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另外……”稍微遲疑了一下,祖壽清說道,“你要記住,敵人不一定出現在戰場上。木秀于林,風比摧之。比起戰場上的敵人,那些看不見的敵人更加可怕,也更有威脅,千萬别掉以輕心。”
“将軍……”
祖壽清閉上了眼。微微揮了揮手。顯然說了這麽多話,他也很疲憊了。
返回住所地途中,白佑彬一直在反複思考着祖壽清說地最後一句話。
顯然,在帝國海軍中,特别是在祖壽清這一代将領裏面,恐怕沒有人的經曆比他更加坎坷,更有特色。與那些出身豪門地海軍将領不同,祖壽清的所取得的成就是靠他的努力奮鬥,靠他在戰場上打拼得來的。這不但讓他成爲了帝國海軍中數一數二的“猛将”,更讓他形成了堅毅不拔。同時又不給任何人情面的性格。
顯然,這樣的将領不但爲戰争而生,也爲戰争而死。
遺憾地是,祖壽清在戰場上找到了他的位置,卻沒有能夠最終倒在戰場上。
也正是他的性格,讓他能夠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國海軍内部的矛盾,以及内部的消耗有多大。
可以說,祖壽清并不笨,他隻是不想向任何一個敵人低頭。
最後那句話。可以說是祖壽清對其二十多年海軍軍人生涯的總結,或者是感悟。
換個角度,如果祖壽清不是平民出身。有一個顯赫的背景,有一個豪門在後面撐腰,他會是現在的樣子嗎?
正如祖壽清所說,如同他那樣的平民将領,要想在海軍中出頭,需要戰勝地不僅僅有戰場上的敵人,還有戰場外的敵人。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
在帝國海軍地曆史中,平民出身的海軍圓帥僅僅隻有十一人。在近一百年的曆史中,帝國海軍一共換了三十七位總司令。其中隻有三人出身平微,其他三十四人都是海軍豪門子弟,都是貴胄後裔。
可以說,如果陳錦寬背後沒有陳氏家族,他根本成不了海軍圓帥。
即便是豪門出身,即便是貴胄後裔,要想在海軍中混出頭,成爲海軍圓帥,都需要戰勝其他豪門的競争者。更别說沒有背景,沒有後台的平民了。
隻是,在這個時候,白佑彬根本沒有考慮自己能否成爲帝國海軍圓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看到戰争結束。知道到現在,他已經“送走”了兩名海軍将領,而且兩人都是前線指揮官。誰能保證,他不會是下一個呢?
三日後,祖壽清在帝國海軍總醫院病逝。
作爲特例。陳錦寬給他追授了“帝國海軍榮譽勳章”。并且按照“殉國”标準,爲其親人提供了撫恤金。并且爲其子女提供撫養金。按照慣例,海軍将爲祖壽清的兒子祖福瑞提供學費,供其完成基礎學業。如果祖福瑞能夠考入帝國海軍學院,或者其他由海軍開辦的軍校,海軍不但将免去學費,還将爲他提供基本生活費用。
按照祖壽清的遺囑,海軍爲他舉行了“海葬”。
主持葬禮的是江洪波,陳錦寬不但來參加了葬禮,還帶來了帝國首輔蕭鼎昆親筆寫地禱文。當天,來參加葬禮的還有衛延年,以及數十名海軍将領。不管這些将領中有多少人被祖壽清得罪過,在這個時候,他們都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
葬禮結束之後,剛剛修複的“太宗”号戰列艦就載着祖壽清的靈柩駛向了遠海。
這也算是特别的安排吧,最終這艘曾經作爲祖壽清的旗艦,在其指揮下打赢了三場海上決戰的戰列艦将海軍上将的靈柩送回了大海,将海軍上将送入了大海地懷抱。
即便在數十年後,很多人都認爲,祖壽清在七十三年(41年)病逝,是帝國海軍在戰争期間最慘重的損失。如果他還活着,并且繼續指揮帝國海軍艦隊作戰,戰争很有可能提前一年結束。
隻是,沒有人能夠證明這個假設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