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累，卻止不住的大口喘氣。
俊俏的臉上，滿是惶恐不安。
美麗的眼睛，隻有血絲充盈。
粉薄的嘴唇不停的顫抖，包括他的雙手，也同樣抖的握不成刀。
“怎麽會這樣？爲什麽會這樣？”
他用力的晃動着自己的腦袋，嘟囔道：“我隻是殺了惡人，隻是殺了惡人而已，殺掉了惡人，世上就隻剩下好人，全世界都剩下好人，那……那世界就太平了，怎麽會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才對，這裏應該變成一片祥和才對，才不是這種……這種地獄的景象！”
“當年佛祖說，地獄不空，我不成佛，所以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說。”
陡然間，乞兒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來。
他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疲憊的眉心。
知道這裏發生事情是在剛才，停下修煉趕過來，一方面讓他傷了自己的本源，另一方面看到這裏地獄的景象，更是讓他心神震顫，傷上加傷。
深吸一口氣，乞兒做足了姿态，朗聲說道：“佛祖去的本就不是什麽地獄，逗留的也隻是這人間。人間便是如此，你若心向聖潔，那麽人間便是天堂，你若心生絕望，那人間便是地獄。人間本無善惡，隻有生存和毀滅，隻有天地之間灰色地帶，人們沿着河邊小心行走，一邊是鳥語花香，一邊是怒水激流，隻要一步錯，便掉進其中一方，卻并非永遠沉淪其中無法自拔，正好相反，人們永遠在重複着掉進河裏，然後從裏面爬出來，走在豔陽下，才一曬幹，卻又掉進水中……如此往複，從出生，一直到死亡。這……便是人性，便是善惡。”
“善惡有道，善惡有道！總能分出來的，善就是善，惡就是惡，怎麽可能模糊不清？”
俊和尚如若瘋癫一樣沖乞兒大聲喊着。
乞兒無奈歎息，飄然落下，站在他的面前，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
“你說的惡，你不知道他在經曆什麽。你說的善，你也不知道他感悟到了什麽。你可随我走走？”
“走！走！”
乞兒伸手一搭，拉住俊和尚的手臂，然後輕踏虛空，幾次騰挪，便已經出現在另一座城市。
即便附近有一座城市突然變成了人間煉獄，這裏人心惶惶，但實際上，人們還是該怎麽活就怎麽活，較之往常并沒有什麽變化。
别人的生死，甚至他們中午吃什麽這個問題來的重要一些。
乞兒消除身上氣機，跟俊和尚兩人，好似一片塵埃，無人能夠發現他們。
他們落在一處街角，乞兒尋找一下，然後指着面前一個年輕人說道：“我們今天什麽都不幹，就好好的觀察一下他，怎麽樣？然後你做出判斷，他到底是善是惡。”
“……嗯。”
俊和尚勉強壓下心中悸動，緩緩的點了點頭。
那個年輕人看起來有些笨笨的，一身标準工作裝，白襯衫黑皮鞋，手中拿着一堆亂七八糟的文件，厚厚的鏡片下面是一雙滿是焦急和無奈的眼睛。
他在趕時間，從街一頭跑到另一頭，跑進一家公司裏面，然後就被經理給罵了，他撓着頭尴尬的笑着應對着，等經理走了，無奈的歎了口氣，哭笑不得的把被打散在地上的文件都撿起來，整理一下，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不停的敲着頭修改。
真的累了，喝一罐咖啡，然後站起身活動活動，正趕上下班時間，清潔工開始整理垃圾，太大的垃圾袋被她艱難的拉扯着，準備倒進垃圾通道中。
年輕人趕忙跑了過去，幫着她把垃圾倒完，還笑着跟對方說了幾句話，連續被清潔工謝了好幾遍，等回到座位的時候，臉上的陰郁已經少了不少，雙手拍着自己的臉，又抖擻精神開始工作。
這一工作就到了夜晚，九十點鍾，路燈成了城市的主旋律。
他整理完資料，鎖上門，一臉輕松的往家走，卻下意識的掏出手機，看到上面一排排整齊的信息，整張臉又變得蒼白起來，趕忙向車站跑去。
正趕上一輛班車出發，他趕忙擺手，拼命追趕，但不知道是司機沒有看到，還是故意沒有看到，并沒有等他直接開走了。
他喘息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陣。
深吸一口氣，拍着自己的臉頰，坐在那裏等着下一班。
結果電話響起，他趕忙接了起來，沖着電話盡力的解釋着什麽，廢了好大的力氣，結果最後卻隻能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裏。
他顫抖起來，然後哭了。
周圍來人了，他忍着，直接離開車站，沿着路燈一路往前走去，走到一處立交橋上，他突然發了瘋一樣沖着路燈踢了上去，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是年久失修，還是他的力氣真的太大，路燈竟然出現偏轉，發出咔咔的響動。
他卻渾然不顧，撕心裂肺的呐喊着，繼續的踢着，踢着踢着……
路燈猛然傾倒，瘋狂砸在地面上。
正這時，一輛汽車從遠處行駛過來，等看清路燈的時候已經躲閃不及，直接撞在上面，車頭被踮起，車身直接翻轉到護欄，撞上之後卻沒有停下，反而是一個翻滾向橋下落去，砸在下面的公路上，接連幾聲煞車，幾輛車紛紛停下，有些撞到了，有些則沒有，場面立即混亂不堪。
年輕人呆呆的看着這一切，然後猛地擡起雙手用力的砸在自己的頭上，臉上，用手指拼命抓自己的臉，一道道血痕中滲出鮮血，然後他瞪眼了眼睛，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咬着牙轉身就跑，一會就消失不見了。
如果沒有監控器的話，可能沒有人知道這些是他做到的。
不過說來也是湊巧，因爲路燈倒塌，電線毀壞，電流極爲不穩定，讓附近幾處監控都出現了問題，警方調出監控的時候隻有一片雪花，再加上路燈确實年久失修，應該是高架橋風大，不知道什麽東西被吹起來砸到上面，這才把它給弄倒了。
所以主要責任是市政單位的，其餘的責任……就是命運了，是這些人比較倒黴，才遇到這件事的。
至于年輕人，一夜沒睡，第二天卻不敢不起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上班，繼續對所有人露出微笑，隻是手機他砸了，好像是換了個号碼，還把家裏一些女人用的東西都給扔了，除此之外，沒有人看出他跟平時有什麽不同。
一天一夜，正正好好。
乞兒轉過頭來看向俊和尚，輕聲問道：“你說他是善是惡？”
“我……”
“無關善惡，他隻是一個平凡人，因爲機緣巧合，因爲心情使然，如果沒有路燈倒塌，他興許會最終從那座橋上跳下去，但其實隻要睡上一覺，不管是踢路燈還是跳橋，這種傻事他都不會做了。佛門總說，人的心中住着一個魔鬼，你稍微松懈，這個魔鬼就會跑出來吃人！這是很浪漫的說法，也是容易把責任摘清，讓他能夠從陰暗中走出來的說法，而事實上，不是人心中住着惡魔，而是每個人都是惡魔，隻是我們被道德被法律制約了而已，我們都是人，遵循的是自然，我們偶爾心善，看到不平事或者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們會去做，然後換自己一片安樂自豪，遇到倒黴事，我們也會發洩，遇到讨厭的人，我們甚至想殺掉他們，如果沒有法律，沒有道德，沒有任何制約，自己又稍微有能力有膽量的話，殺人就會變成社會的常态，很容易發生。就像他的經理爲什麽要罵他？要扔他的文件？你可能覺得這是一種嚴厲的表現，但你并不知道那個經理去花店買醉的事情被自己媳婦知道了，他們家正在鬧離婚，那個年輕人不過是剛好撞到了槍口上，成爲别人發洩的工具。那輛汽車之所以看不到路上倒下的路燈，是因爲一男一女在車子面親親我我，認爲前面道路上沒什麽車，所以喪失了必要的注意力……世界就是這樣，善惡？開什麽玩笑，人類之所以能夠生存在世界上，之所以可以建設城市，任意吃掉其他動物，可以去各種地方旅遊……那是因爲我們從遠古時代就跟這個自然鬥争，能夠傷害我們的被我們殺成了珍稀動物，阻擋我們的河流被我們攔腰截斷，高山也被穿出大洞……人類如今幸福的生活，是通過殺戮換來的，是通過毀滅換來的，是一場一場以性命爲賭注，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換來的，當你準備用絕對的善良來判斷這個世界的時候，你已經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