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遲早會給你寫這封信,但沒想到會是現在。我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我的一生充滿了尋常人所無法理解的遭遇,它們都被平凡所掩飾,巨大的憂郁壓得我已經喘不過氣來,或許死亡能帶給我徹底的安甯。其實安甯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歸宿。
我多年來都在做同樣的一件事,就是将往事的記憶挖空,讓我的生活隻背負記憶的空殼。然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逼迫自己要經曆這樣一個痛苦的過程,要像回收垃圾一樣将記憶遣返到腦子中。
你反對我安魂,你認爲那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且極不穩定的事情,而多年來通過信件交流我都試圖向你講解有關靈魂的故事。現在我想說,我的獨特靈魂是我與生俱來的,從我母親那裏注定了我是這樣的人,就像人的原罪一樣,從娘胎中就已經獲得了。獨特的靈魂給與了我巨大的安撫能力,能施與他人無法想象的恩惠。同時,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靈魂的存在是我一生莫大的榮幸。然而,我卻爲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但盡管如此,那件極爲慘痛的經曆時至今日我都不敢說我應該感到後悔。
多年前我們本可以實現我們積蓄已久的愛情,你還曾答應過我要在遠離陸地的地方,在碧海藍天之間送我一場獨特的婚禮。但是不久我們看似順理成章的未來被那個叫夢欣的女人攪亂。她瘋狂地愛上了你,她那種偏執狂式的愛情觀給了我們兩人巨大的打擊。這個瘋狂的女人讓我們之間産生了隔閡,疏遠了我們的距離。但她心裏也明白,她無法撼動我們之間的感情基礎,于是她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
那一天夜間,我一個人接到了她的電話,她用異常陰郁的聲音告訴我,她吞下了整整一瓶藥,她要讓我親眼看着她離開這個世界。我很難相信這是一場騙局,挂掉電話後随機撥通了急救電話。當我趕到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了。我看着她憔悴的臉,那個樣子現在回想起來仍舊清晰。她的眼睛逐漸眯成一條縫,我感到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用微顫的光拼盡最後力氣搜尋着某人的身影。她的眼神迅速地衰落,我清晰地看到她眼睑上的死亡陰影不斷地擴大。
我不忍心看到她的生命就這樣在我眼前活生生地消失,我知道自己有拯救她的能力,但是也明白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我無數次在想着我當時的所作所爲是否必不得已,但很長的一段時間中我隻能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當我在體外空間中明顯感覺到靈魂的作用力時,我便迅速地将自己的靈魂逼出體外,趁她的靈魂剛剛完全脫離軀體,便迅速地滲透到她的身體内。我用我與生俱來的強大靈魂控制力,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強大意志,産生了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能量,支撐着她瀕臨死亡的身體,直等到接受醫院的緊急救護。
在我被推出急救室時,我眼角中似乎掃過了另一個“我”的身影,在那個“我”的眼睛裏透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深埋着頭依偎在一個人的肩膀上,而那個人就是你。
而夢欣在嶄新的軀體内,自然獲得了空前的情感滿足,我絲毫不認爲她有任何吐露真相的想法。而我
(本章未完,請翻頁)
曾經想過用之前類似的方式故技重施,将靈魂再交換過來,我甚至可以從中作梗,徹底毀掉當前自己靈魂所苟安的這副軀殼,讓她爲之前的行徑付出死的代價。但是我選擇了離開,選擇了躲避你們,我用強大的意志将我的仇恨深埋在心底,并強迫自己放棄了向你道明真相的沖動。
而就在那個時候,我竟然得知你之前已經在我的身體内種下了愛的種子,不,已經是她的身體了。你付出的純潔的愛就這樣被錯位的身體與靈魂肢解成最肮髒的東西,而我無法想象她的靈魂當時是如何享用這份偷來的愛的禁果。
然而,或許錯的終究是錯的,就像罪惡的漣漪遲早會波及到周圍嶄新的事物。輪到她的産期時,恰逢你出海遠航,而靈魂與身體的錯位導緻她在分娩時經曆了難以想象的痛苦。我假意陪在她身邊,看着她活活地經曆着痛苦的折磨。
我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樣再次拯救她,讓靈魂各回各體,從而可以親自承擔分娩之苦,這樣既可以相互保全,又可以順利地産下真正屬于自己的愛的結晶,但是我沒有那樣做。我告訴自己,她這個偏執狂不會允許我這樣做的,她甯願痛苦地死去也不願割舍不完整的愛情。但我明白我是在自欺欺人,我沒那樣做是因爲我不想,我不希望我拯救的情敵在偷走我愛的果實之後得到最合乎情理的報應,在當時看來那不是我想要的歸宿。
終究兩個人相互交織的罪惡,奪去了一個生命,同時送來了一個生命:夢欣(我真實的身體)在漸漸降溫,而我(夢欣的身體)的懷中則抱着一個溫熱的小生命。
随後,我選擇帶着孩子離開,離開時并不知道你在航海中遭遇海難的事情,至于你的幸存也是我之後在報紙上得知的。這麽多年,我披着她的身體,用你無比熟悉的“蔣婉容”這個名字和這個靈魂給你寫信,但是你不能看到我,因爲我已經變了……何止是長相和身體?我勉強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了想見你的沖動,甚至都不肯答應給你一張照片。
給你寫這封信,算是一種告别,抑或是一種了斷,但我們之間的故事似乎尚未結束。原諒給你寫這封信的人,不可能再和你見面,也不會給你任何記錄真實面貌的照片,以前不會,以後也再沒有機會了。
在我的眼中,無論何時我都會是另外一個人。而在我心中,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無視自己的罪過。但我要感謝我的丈夫,他用很長的時間使我明白:隻有承認心中的罪惡,才能真正找尋到永恒的歸宿。而我們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蔣豔梅
1983年2月9日
(本章未完,請翻頁)
“蔣豔梅,這才是我記憶中中奶奶的名字,和之前我們看到的那幾張簡報上的名字一緻。看來,奶奶很可能一生中用過兩個名字,童年時的名字就是‘蔣豔梅’,多年前改叫‘蔣婉容’,和爺爺生活以後,又叫回了童年時的名字。而這個信封上,奶奶最後署上的是生活中的真名‘蔣豔梅’。而這兩個名字,秦漢成老人應該都知道的,因爲從童年他們就在一起。”聞磬說道。
“這封信是唯一寫出日期的,而年份顯示的就是在聞磬你出生的那一年。很明顯,這是奶奶被麗娟下毒之後,意識到生命即将結束時寫下的。”翎帆感歎着,“真沒想到你的奶奶用半個人生隐藏了這樣一個離奇的故事。而那個叫夢欣的女人,帶給她的竟然是延續半生的噩夢。”
“或許秦漢成老人,不,是我的另一個爺爺,他在看完這些文字後,真正認同了我的出身,明白了遺像上的人的确是他曾經最珍愛的人,至少靈魂上是,進而下定了決心要拯救我。”聞磬說道。
“而且他很可能在救我們之前,順便拿走了那個印有你奶奶名字的金項圈,那時候他已經有了在萬不得已時以命換命的心裏準備。我想在他生命終結的那一晚,他懷抱着你奶奶的骨灰盒,冥冥中也聽到了你奶奶靈魂的呼喊,還有那句話‘身體與靈魂哪個更加寶貴?如果身體是我的,靈魂卻是她的,你還會視如己出嗎?’或許下一刻他就已經被閃電擊中了。”翎帆補充道,“現在徹底明白了。在墳墓前,秦漢成老人看到你奶奶的遺像時,心中充滿了疑慮,因爲遺像不是你奶奶,而是另外那個女人的。但是他卻沒有跟我講,而是将疑慮暫時藏在了心裏......”
“是啊。現在看來,可能世界上隻有我的爺爺——就是奶奶真實生活中的伴侶,才能真正能接收一個靈魂和身體錯位的人啊......”聞磬感歎道。
“靈魂終究是未知的啊!”翎帆意味深長地感歎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雖然你的身體與你奶奶的身體一脈相承,但因爲這場變故,你并沒有繼承你奶奶的強大靈魂……而是從你父親開始,就已經被那個叫夢欣的女人……”說到這,翎帆突然停下了,莫名其妙地感到些許驚慌,沒敢再想下去。她看着聞磬,聞磬也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顯得很無所謂。
信中很多奶奶講解靈魂的文字,兩個人已再無心細看下去。之前秦漢成老人說過這些信件都已經銷毀,但此時它們都很好地擺在眼前,成了老人精神世界的遺物。他們小心翼翼地将淩亂的信件一封封地合上,塞到信封中,将這些關乎靈魂的文字精心疊放在一起,像是收拾殘局時拼合破碎的殘片,又更像是嘗試着拼合一個完整的靈魂。
天色乍亮,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度過了整個黑夜。
“人的靈魂有時如此的強大,但有時又如此的不堪一擊。你的親生爺爺被别人的靈魂欺騙,你的父親又欺騙了别人的靈魂,那你呢?”翎帆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問聞磬。
聞磬看着翎帆沒有作答,兩個人的目光漸漸地對接到了一起,相視一笑。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