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岸,叛軍将領帶人挾持着百姓,一邊用刀劍比劃着,一邊扯着嗓子罵陣,隻是,那聲音都被水聲遮蓋,隻能聽到那人張牙舞爪發出老馬一般的嘶鳴,卻是在聽不清他到底在叫罵什麽。
蘇暖也有些奇怪。
他們是叛軍,不忠不義,也不知道罵個什麽勁。
逐風飛掠回來抱拳說道:“陛下,上遊五裏出有一處淺灣,屬下問過附近的居民了,那一處的水最淺,水流也最爲緩和。”
蘇暖點點頭:“好,下去準備吧,今天晚上就行動。”
對面,叛軍用百姓做肉牆,兩軍在江邊對峙幾日了,一直沒有進展,如今,想要渡江,就必須在叛軍不知道的情況下,先将那些作爲肉牆的百姓搭救了,否則,他們要麽踏着百姓的屍體渡江,要麽就是長時間被制衡,無法寸進。
逐風領命離開,去準備晚上渡江事宜……燕青從後邊走來,看到逐風離開,頓了頓,沉聲問道:“陛下可是決定了?”
蘇暖點點頭。
燕青沉吟片刻後緩緩說道:“時值汛季,再淺慢的水流處也很危險,陛下可是打算讓自己的暗衛率先渡江?”
第一波渡江的人最危險,但凡有人過去了,想辦法架好浮橋,後邊就會輕松許多,可是……遲免江水流湍急,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那些身手不凡的暗衛其實也沒有太大優勢的。
蘇暖明白燕青的意思。
燕青是知道逐風那些人與她已經不僅僅是上下級的關系,他們對她來說,是夥伴、朋友、家人……而現在,她幾乎是在讓他們走上一條死路。
無奈笑了笑,蘇暖長長舒了口氣。
“這世上,往往都有很多事情無法順遂心意,對于無法改變的,我們要認,而對于可能改變的,就要想盡一切方法去拼……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時候,皇帝也不例外……”
燕青沉默下去,沒有再出聲。
天還沒黑,渡江要在晚上,否則容易被叛軍發現。
蘇暖回到營帳,就看到宇文墨眉頭緊皺,正在看江北的地圖……看到她進來,宇文墨放下手裏的地圖,起身拱手:“陛下。”
蘇暖擺擺手:“不必多禮。”
末了,她大咧咧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怎麽樣,軍師大人可有什麽破敵良策。”
她也不懂行軍打仗,這次來,主要是燕青挂帥,宇文墨做軍師,她這個皇帝,就類似于一面大旗,豎在這裏振奮人心用的,除了一些邊邊角角比如渡河之類的事情。
大規模的行軍布陣,她隻是在一旁看着,不會太指手畫腳。
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外行指揮内行。
最開始,燕青還有些擔心,這位強勢的女帝會在軍中指點江山,後來發現她的确沒有過多幹涉的意思,才放下心來。
随口問了一句後她就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斷魂的毒是解了,隻是,爲了能有詳盡的解毒方子,她也是實實在在的受了一通罪,好在結果還不錯,後遺症就是她最近容易犯困。
她身上是一副銀色軟甲,頭發高高束起,沒了那些華貴的裝飾,被軟甲束得纖細的腰身,素淨的面孔,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顯小一些……再懶洋洋阖眼休息,更是滿滿的無害。
燕傾城正打算進來,走到帳外,就看到宇文墨眼也不眨細細盯着閉目養神的女帝。
她從未在宇文墨眼中看到過這麽外露的情緒……專注,炙熱,渴望,濃烈,很難想象他以往那副不溫不淡的模樣。
腳步一頓,站了片刻,燕傾城轉身離開。
她知道,那位比她還小一歲的女帝這些日子着實不容易,見她在休息,便不忍心去打擾了。
站在營地外看着遠處奔騰的江水,燕傾城就有種恍惚的感覺,就好像前世的一切,已經像是夢一樣遠離,而她,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的一切。
如果說以前她還有種冷眼旁觀的感覺,那現在,她整個人已經切切實實的融入了這個世界當中,也能用更客觀的視角度去看待身邊每一個人。
她也明白了,當初,宇文墨對她的所謂好感,不過是感覺到她身上有别于這個世界女子的一些特質,繼而被牽動、好奇……也是因此,再被她拒絕的時候,他也依舊那麽雲淡風輕,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可現在,她能看出來,他……已經陷進去了。
淪陷在那年輕女帝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炙熱和專注,他的心,也是前所未有的瘋狂。
哪怕他的表面依舊雲淡風輕,可眼神騙不了人。
燕傾城知道,宇文墨已經和宇文太師分裂了……不光是因爲宇文太師不顧黎民百姓的瘋狂舉動,其中,可能更多的,是他不願再做竊國的奸臣。
尤其是在看到他的心上人是如何一步步,拼盡全力的維持這個國家的穩定後。
燕傾城知道,自己和宇文墨算是錯過了……後悔嗎,說不清楚,可失落肯定是有的。
她自嘲笑了笑,籲了口氣,拍拍屁股起身。
晚上鷹衛要渡河,她水性很好,可以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軍帳中,宇文墨甚至都沒發覺燕傾城曾經來過,他隻是定定看着對面的女子,看到她偶爾顫抖的睫毛,知道她并未睡着。
“若是當初你留下他,今日也許就不會這麽艱難了……”宇文墨淡淡開口。
蘇暖微怔,随即睜眼看過去。
宇文墨笑了笑:“将大元皇子握在手中,逼大元發兵,繞過滇北高原,從祁連天塹直插下來……”宇文墨點了點地圖,微微一下:“那就直接抄了叛軍後院了。”
蘇暖眨眨眼笑了:“法子是不錯,可是,當初哄人家做我男寵的時候,我可是答應了人家,要好好待他,所以……唉,沒辦法,誰家男寵誰心疼,當然隻能選擇寵着他了。”
宇文墨微怔,随即失笑,垂眸,唇角翹起:“公主府還缺男寵嗎?”
蘇暖便是張大眼:“了不得啊軍師,當初連驸馬都不願做,如今卻想起來要做男寵了……不思進取反而退步了,這腦子,我有點擔心,你能當好軍師嗎?”
宇文墨便是輕笑一聲:“做軍師應該沒問題……做驸馬,問題應該也不大。”
他看着蘇暖,低聲問道:“一切結束後,你還回去做昭陽公主嗎?”
他們兩人心知肚明,蘇暖做這一切,都是爲了蘇炫,她根本沒打算把這皇帝當下去的。
看到宇文默認真的神情,蘇暖也不笑了,坐直,沖他挑挑眉:“我是不會再繼續做皇帝,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也不會有機會的……”
如今,兩人算是把那層窗戶紙徹底捅破了。
蘇暖以爲宇文墨這奸臣至少會尴尬或者窘迫一瞬,奈何對方心理素質實在太好,沒有半點窘迫,反而笑了笑。
“其實到現在,我忽然覺得做皇帝也沒什麽好的,勞心勞力,每天都被整個國家的事情壓着,一刻也不得清閑……”
蘇暖點點頭:“你能這麽想那就最好了。”
最起碼不用平叛後立刻又要轉身準備處理掉這對老狐狸和小狐狸父子兩人了!
她話音未落,就聽到宇文墨輕笑一聲:“相比較做皇帝……我忽然覺得做男寵似乎更不錯,有人寵着護着,遊山玩水花前月下的日子,想想都很不錯呢……”
他深深看着眼前的女子,卻見她先是一愣,繼而蹙眉。
蘇暖知道,這算是宇文墨委婉的邀請,亦或是說一個保證:平叛後,他不再興風作浪,而她這個公主,要陪他這位男寵遊山玩水花前月下……
蘇暖幹笑兩聲:“那什麽,可能有點困難。”
她攤手聳肩:“我剛剛決定要從良了,以後都不要男寵了……真的!”
她眨眼說的一本正經!
宇文墨似乎早就想到了,了然笑了笑,眼神有些黯淡,随即長長歎息一聲。
“要是一年前有人告訴我,有朝一日,我會費盡心思想做男寵,我一定不會對他客氣……”
可現在,他不光費盡心思想做男寵,關鍵是還沒成功。
“造化弄人啊!”宇文墨苦笑搖頭。
蘇暖笑了笑沒有再接話……
她知道,宇文墨這樣的男人,不會因爲任何人或任何事失去理智,做出什麽不明智的行爲。
剛剛那番話,對他來說,恐怕已經是史無前例的出格了……
天終于黑了下去,圓月當空,映的遲免江波光粼粼,兩岸,具是亮着無數火把,能看出營地的輪廓,也能看到對岸,那些無辜百姓被士兵用武器逼迫着站在江邊不遠的地方。
這是叛軍的威脅,若是發現這邊有任何異動,那些無辜百姓就是第一批亡魂。
營地的火把照亮了這一處的夜色,可正是因爲這一處的明亮,周圍不遠的地方就顯得格外的黑暗。
那處淺灣旁,一群人站在江邊,蘇暖也在,他們沒有點火把,就依靠氤氲的月光來視物。
跨越遲免江的大橋已經斷了,橋對岸還有叛軍駐守,而除了那斷橋外,再沒有能渡江的地方,想要不着痕迹渡江,那就真的隻能是遊過去了。
可遲免江,又豈是能遊得過去的。
即便是這處說是最淺最平穩的地方,那奔騰的江水看起來也是觸目驚心……
這幾日他們已經确定,這處的江對岸是一處偏僻的地方,距離叛軍營地也比較遠,隻要不鬧出太大陣仗,叛軍不會發現。
幾名臂力強的侍衛站出來,挽弓拉弦,嗖嗖嗖幾聲……比一般箭矢都粗壯許多的羽箭尾後系着繩索叮叮叮射向對岸。
接連射了數十箭後,十幾條繩索就被連接在遲免江上……逐風走過去,拉着那繩索,猛地發力,片刻後松手,轉身朝蘇暖點點頭,然後就有人過去将那些繩索捆綁在一起。
緊接着,那些人在下遊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用老辦法又連接了一股繩索作爲對上遊渡江人的一處防護。
一隊穿着防水鲛衣的鷹衛已經站定,背上背着武器和搭浮橋的工具,身姿筆挺,神情堅定……逐風脫了外衣,裏面赫然也是防水的鲛衣。
他走過去和那些人站在一起,身邊就是綠蔥。
綠蔥扭頭低聲道:“逐風大哥,你怎麽也來了,你要留在主子身邊……”
逐風冷冷打斷他:“閉嘴!”
這些兄弟都是他當初的手下,自從跟了主子後,又是把他當成大哥看待。
他做不到站在一旁看着他們冒險。
就在綠蔥身後不遠處,穿着将士铠甲的裴準神情糾結……末了,竟是不顧四周還有人,上前走到綠蔥身邊沉聲咬牙:“你回去,老子替你去!”
綠蔥一張臉頓時漲紅,然後又變得鐵青,咬牙切齒:“滾!”
這個蠢貨,還嫌他不夠丢臉的!
以往總是一被罵就灰溜溜的裴準這次卻是難得的硬氣,他梗着脖子:“老子沒跟着戚将軍去雁雲關,留在這裏就是爲了保護你,你讓老子滾老子就滾啊?”
逐風嘴角微抽,其餘幾名鷹衛也是嘴角顫抖着,想笑又不敢笑。
原本有些肅穆的氣氛登時被打破……綠蔥一張臉青紅交替,之恨不得轉身把那蠢貨一腳踹進遲免江裏。
“滾開,别讓老子說第二遍!”綠蔥咬牙切齒。
裴準無奈,末了,便是騰騰走到一旁站定,冷聲一聲:“反正老子就在這裏站着,你要是出個好歹,老子也不活了!”
綠蔥一張臉已經氣得發黑。
他隻覺得,自己一輩子的臉這段時間都被這個蠢貨給丢幹淨了,他真後悔當初怎麽沒一刀把他給剁了!
蘇暖沒有心思看樂子,親自上前試了那繩索的強度,然後才是點點頭。
轉身對着那些身穿鲛衣的暗衛,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出聲:“朕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好好回來……”
逐風帶頭抱拳:“定不負陛下所托!”
其餘鷹衛也是齊齊出聲,下一瞬,他們便是一字排開走向江邊,提氣……接着就是一個個飛身而起,腳尖輕點着繩索朝對面飛掠過去。
直到這時,其餘那些軍中将士才知道,這些平日裏總是眼高于頂的鷹衛的底氣是什麽……他們原以爲,這些人要抓着繩索從水裏蹚過去了。
沒想到,人家竟然是這樣的操作。
裴準身邊一人撞了他一下打趣他:“老裴,你還要替人家去,就你那輕功,就你這體重……一腳下去那繩不得全斷了!”
裴準面色漲紅罵了句,然後就是收回視線看向江面。
那些人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月色中,直往對岸掠去……明明都是相同的裝束,他卻一眼就能認出那一個。
緊身鲛衣束縛下露出的腰身,那屁股那腿……媽的,太辣!
裴準以前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他娘的原來是個斷袖……而且第一次動心就不走尋常路,看上的是最辣的那個。
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小哥娶回家!
江面上,一衆鷹衛屏息凝神輕點着繩索朝對岸飛掠。
雖然有繩索,可這段距離對他們來說還是太遠了,長時間提着一口氣總會力竭,繩索又不像平地可以讓他們緩一口氣,隻能一直提起往前,隻是速度卻是不可避免的慢了下來……
逐風在前邊,視線狼一般鎖定對岸,準備着随時應對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
足尖輕點在繩索上,繩索晃了晃……那是即将支撐不住的征兆。
逐風提氣躍起連忙回頭準備提醒後邊幾人小心,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下一個落下的人,猝不及防被繩索一晃,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斜斜落入江中。
他身邊的人下意識想要搭救,逐風便是一聲喊:“不要停,往對岸去,我去……”
“我去救人”幾個字沒說完,他就看到,距離那人最近的綠蔥已經轉身飛掠向江面,要去救人。
逐風低咒一聲,沒再停留,咬牙再度提速朝對岸掠去。
落入水中,綠蔥将那人一把拽出水面,兩人卻已經不受控的被湍急的水流沖向下遊。
“朝對岸遊。”綠蔥咬牙将那人朝前推去,可剛一松手,那人就再度下沉,他大驚失色連忙将人拽起來,那名年輕的鷹衛面色蒼白朝他道:“我、我不會水,律從,你松開我自己走吧……”
綠蔥頓時低咒一聲。
不用想也知道,這蠢貨爲了被選中,才隐瞞了自己不會水這件事。
現在說什麽都是多餘,他咬牙,一手将那人拽着,一手劃水……可水流太急,又帶着一個人,他根本做不了太多,很快就被沖到下邊。
看着不斷接近的繩索,他咬牙蓦然伸手,一把拽住了繩索,終于勉強穩住,一手托着那人讓他也抓住繩索。
“借力上去。”綠蔥冷冷出聲。
這邊的繩索還算堅固,借力躍出水面,他們就能和之前一樣繼續往對岸去……他心裏無比慶幸,還好下遊還有這處繩索,然後又是對想出這個細節的主子更加崇拜。
然而,他話音落下,那人卻是抓着繩索沒有動彈,綠蔥皺眉看去,就見對方面色難看:“我、我沒力氣了……”
綠蔥知道,不會水的人在水中可能早就慌了心神亂了氣息,就是有十成功力可能也無法施展出來了。
更何況他們之前就已經幾乎力竭。
猜測逐風大哥他們差不多已經快要到對岸,綠蔥抿唇朝身邊的人大聲道:“沒關系,你堅持一下,我陪着你,等下逐風大哥他們會想辦法的……現在,我們先試着爬到繩索上。”
綠蔥一邊安撫一邊扶着他讓他往上爬。
已經是深秋,江水太冷,他們身上的鲛衣不透水,卻也不保暖,再泡在水裏,沒淹死也會凍死。
那名鷹衛也明白,點點頭,強撐着網上爬去,綠蔥在後邊幫扶着他,若是細看,就能看到他額頭青筋突突跳着。
剛剛,要一手拽着這人,一手抓住繩索,兩個人的重量,水流太急,他的手臂拉傷了……剛開始還隻是疼,現在卻是越來越酸軟無力。
将那人推上去,綠蔥自己也努力往上爬,那人幫忙拽他手臂……可是,半晌過去,隻剩下一條胳膊使力,繩索又在晃動,他根本就沒辦法爬上去。
體溫越來越低,他也越來越乏力……眼前一黑的時候,他最後的念頭竟然是:沒想到他竟然會死在這種地方!
他媽的,都是那個蠢貨咒他,他做鬼也饒不了那個蠢貨……
那名鷹衛拼命想要拉住綠蔥,可江水太急,下一瞬,繩索晃動,兩人具是跌入江中……
很快,浮橋就搭起來了,其餘人順着浮橋摸向對岸,逐風則是返回這邊,急忙忙問道:“人呢,救到沒?”
他們之前用哨聲傳遞消息,這邊已經知道有人墜江,卻不知道是誰。
蘇暖是知道的,可是還沒來得及施救,那兩人就都被沖走了。
她問了三八,知道人還活着,總算是松了口氣……誰知,她正打算回營地,準備渡江事宜,就聽到吃瓜不嫌事大的三八吹着口哨道:“喲嚯,宿主,基情四射啊!”
什麽?
蘇暖有些不解。
然後才從三八那裏知道,那個一直追在綠蔥屁股後邊的裴準,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綠蔥墜江的,竟然跳江去追人去了!
這腦回路!
蘇暖幾乎要哀嚎出聲了!
救人是這麽救的嗎,這和自殺有什麽區别。
三八在那裏呵呵笑的猥瑣:“唉,陷入愛情的男人,智商爲負數啊!”
蘇暖沒理會,轉身帶着一衆人回營。
逐風跟在她身邊,面色極爲難看。
沒多久,江對岸就傳來來吵雜的聲音,然後就是厮殺聲,随即,一簇煙花燃氣……是鷹衛的信号。
信号亮起,說明被俘的百姓已經成功解救!
這邊,一衆偷偷渡江的将士早就準備妥當,看到訊号後即刻動身,朝叛軍軍陣沖殺過去。
沒多久,厮殺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