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的打扮很普通,臉上也蒼老了很多。
于老夫人去世後,顧家一家從安遠候府搬走後,顧念隐約聽說顧梁棟一家去了郊外的顧家老宅居住。
隻是楊氏爲何會給母親點長明燈?
而且,看樣子年頭已經不少,剛剛她捐香油錢的時候,把母親的名諱報給那主管的僧人,他說已經有人點了長明燈……
沒想到竟然是楊氏嗎?
楊氏沖顧念笑了笑,把香插好,淡定的把香插好,然後轉過身來,坦然的看着顧念。
從前楊氏在顧念腦海裏的形象一直都是,刻薄。
可今日,不知是否因爲在寺廟裏,她竟然在楊氏身上看到了一絲柔軟。
楊氏朝兩人行了一禮,笑着對蕭越道,“王爺,能否讓民婦與王妃單獨說一會話?”
蕭越冷淡的看着她,不太想放人的樣子。
顧念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麽直說,我的事情,王爺都可以聽。”
楊氏聞言,眼神複雜的看了面前的新婚夫妻,輕歎了口氣,道,“都說你命帶煞星,可誰能想到竟然是你嫁的最好。”
“煞星嘛,煞了你們福了自己呗。”顧念笑眯眯的回道。
楊氏聽了垂了垂眼眸,再擡頭,仿佛下定決定一樣,她道,“既然被發現了,那也沒什麽好隐瞞的。”
“不錯,這麽多年,我一直給郡主點長明燈,不是爲了别的,隻是爲了讓自己心安。”
“今日來上香,也是因爲昨日聽老爺回去說她的屍骨不見了,也不知是什麽人,這樣的惡毒,竟然讓她不能入土爲安。”
她仿佛陷入回憶中,緩緩的說道。
“我曾經也是高門貴女,未出閣的時候也曾是父母手中的掌中明珠。本來,我可以嫁的更好,但當初老齊國公帶着顧梁棟到我家來求親,我父親不知怎麽竟然答應了。”
“要知道當初比顧梁棟條件要好的人多得是,偏偏我父親看中了顧梁棟。”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老爺雖然很平庸,但人其實不壞,隻是慢慢的他變了,變得貪花好色,家裏的姨娘一個接一個的納進來。”
顧念聽到這些,很想打斷她的述說,皺了皺眉頭,想想還是忍了。
“後來,你母親嫁了進來,你父親始終如一待她,兩人過的和和美美。尤其是你母親懷你的時候,你父親恨不能把她揣在懷裏,就怕她有個不好。
“生孩子誰沒生過呢?怎麽就她那麽嬌氣了?可你父親甘之如饴。你說,如何不讓人妒忌?”
“小五,你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想來也能夠感覺到,我和你母親之間相處得其實不融洽,我是妒忌她,平素也很少與她來往。“
“但盡管如此,我心裏卻從來沒有存過要害她的心思。”
顧念聽了,心裏噔了一下,問,“那你知道我母親是被誰害的是不是?”
靜甯郡主死的時候,顧念還太小,對這個母親并沒有多記憶,但是,她有護國長公主,有顧世安的記憶,對靜甯郡主有一種天然的好感。
靜甯郡主的死一直擺在她的面前,她心裏迫切的想要尋找她的死因。
楊氏雙唇發抖,顫着聲音道,
“起先,我隻是妒忌她,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老夫人竟然預謀要堕了你母親的胎,我的妒忌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可憐蟲,我有什麽好妒忌的。”
“我有太多機會告訴你母親的,但是,我什麽都沒說,包括後來她中毒的事情,我都知道。”
“你肯定想不到你母親的毒是誰下的!”
顧念上前一步,緊盯着楊氏,不敢錯過她臉上任何一點微小的表情,“是誰?”
楊氏笑了起來,“本來,我想把這個秘密帶到地下去的,那樣,我就可以拿着這個去嘲笑你的母親,她太天真了。”
“當初郡主是你父親前求萬求求回來的,你祖父本是想讓他娶英國公府的姑娘,但是你父親不肯,隻認定了郡主。”
“他曾發誓,如果不能娶靜甯郡主,此生絕不娶妻,也是,他做的真的很好,靜甯去世這麽多年,他身邊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靜甯郡主雖然早逝,但她擁有一個多少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丈夫。值了!”
顧念開始還很迫切的想逼迫楊氏說出那個下毒之人,但聽到她說的這些,她心慢慢放平,靜靜的楊氏說父母間的往事。
“老國公最疼愛的是你的父親,人都說愛屋及烏,必然會對郡主好的,但是其實并沒有,他對郡主一直都是淡淡的。”
“當時我冷眼旁觀,經常會在老國公眼裏看到對郡主的厭惡。我知道他想讓你父親娶英國公家的姑娘,但沒想到他竟然這樣厭惡郡主。”
顧念聽着聽着猛然擡頭,不可置信的看着楊氏,“你不會說給我母親下毒的那人是老國公吧?”
楊氏點頭,仿佛籲了口氣似的,道,“就是他。”
“你是如何知道是老國公下的毒?你親眼所見?”蕭越追問了一句。
楊氏述說的時候,他一直在觀察着她的表情,并沒有半點不自然,而且,說話間沒有思考,這樣的順溜,如果是編造後熟記的,那她能得到什麽好處?
蕭越審問過很多得犯人,自然是知道審問的技巧,也會注意觀察犯人的表情。
楊氏不像在說謊。
顧念簡直不敢相信楊氏說的,她緊跟着追問了一句,“你确定?”
楊氏沉吟了半響,方才緩緩道,“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如何作得假。”
“我給郡主點了十多年的長明燈,就是因爲我一直心懷愧疚,
“你有什麽證據?有些話上下嘴唇一碰,說出來容易,但後面的後果,可是坑死人的。”顧念一想到如果父親知道了是曾經最疼愛他的老齊國公下毒害死了母親。
他如何受得了?
世間最颠覆的事,往往是真相。
你以爲對你好的人,結果是心心念念想要害死你的人,你以爲這件事已經蓋棺定論,可着背後卻還有重重殺機,你以爲這件事情無比複雜,可實際上十分簡單。
她知道父親對老國公有着深深的濡慕之情,如果不是顧家的人實在作死,他不會對顧家下手。
他肯定也沒想到皇上會直接把顧家的爵位回收回去。
他每次說到老國公的時候,語氣裏都是慢慢的懷念,她懷疑過很多人,可是從來沒有懷疑過老國公。
可真相,就是以這樣殘酷而淩厲的姿态來臨,将來,讓顧世安如何面對母親?如何面對老齊國公的墓碑?
他知道真相的時候該用什麽去抵擋着沉重的打擊?
顧念心裏清楚,事到如今,楊氏并不需要用謊言來迷惑自己,
說到這,楊氏的臉色驟然頹敗,一片鐵灰,她緊緊攥着顧念的手,目光變得空洞起來,“郡主死後,我一直心裏不安,夜不能寐,我雖然一次又一次的說服我自己,這件事與我無關,并不是我下的毒手。”
“可實際上,我覺得這些都是我的錯,最可惡的是,我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錯,如果我知會了郡主,或者是你的父親,那麽今日就是截然不同的結果。”
“可我不敢承認,也不敢對你有所補償,怕被人看出來我的心虛,我和老夫人一起苛待你,仿佛那樣,就好像那些事情沒發生過一樣。”
楊氏聲淚俱下的忏悔,并不能讓她心裏半分好受,反而她隻覺得心寒。
她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就斷定一個人清白或者不清白的人,因爲她遭受過太多的不公,讓她養成了需要證據,加上自己缜密的判斷力才去斷定一件事情的結果。
楊氏這樣的,連一隻替罪羊都不算,她心寒的是楊氏的态度,明明知道一切,可就因爲那可憐的嫉妒,就隐瞞了一切,之後還裝的和沒事人一樣。
不止如此,顧念在齊國公府小住的時候,她所受到的委屈和打擊,如果沒有楊氏這個當家夫人的故意縱容,也不至于如此。
顧念怔怔的站在那裏,如一顆松。
蕭越上前環保着她,給她力量,然後就聽他問,“你從前沒有說,爲什麽到如今卻說出來了?”
“誰又能保證這不是你和你父親楊閣老做出來的戲呢?”
楊氏用帕子拭着眼淚,聲音哽咽道,“自從顧家敗了之後,我時常會做一個夢,夢到郡主笑吟吟的站在那裏問我過的好不好。”
“我想,這是一種昭示,昭示着顧家能夠敗落的這樣快,都是郡主在天之靈保佑着你們父女。也因爲她的冤屈,讓神靈都看不下去了。”
楊氏頓了下,低聲道,“我知道如今顧家落魄了,你們以爲我說出這些是爲了給家裏人求一個前程,不是的。我并沒有這樣想過。”
“雖然沒有了爵位,但是日子不是不能過,當初老國公給族裏買了很多祭田,這些都有我們的份。隻要好好的,日子還是能過的很好的。”
顧念長長的睫毛垂落,低聲道,“看起來大伯母說出來後就無須再爲我母親的死自責了。”
她徐徐擡起頭來,清冷的目光落到楊氏式樣簡單的衣服上,“如你所說,如果當時大伯母能夠隐晦的知會下我的父母中的任何一人,也許……也許我母親定然能夠安然的活到現在。”
“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們知道後,就會有所警覺,還有我的父親,也不會在外面漂泊流浪那麽多年……”
顧念想到當初陳嬷嬷說的,母親是知道有人給她下毒的,是不是當時她知道就是老國公下的,而沒有告訴父親。
就是因爲她知道父親對老國公的那份情,說出來就會破壞父子倆的感情。
可是,她怎麽不想想,父親并不是愚孝的人,否則如何會爲了自己和于老夫人鬧僵,繼而憤然搬出顧府?
她昂着頭,她不知道應該去恨誰了,好像誰都沒有錯,又誰都是錯的,最錯的大概就是老天。
造化弄人。
她的胸口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湧上喉間,眼睛逐漸被淚水浸潤,她緊緊的握着蕭越的手,想要借此汲取些許的溫暖。
她目光落在楊氏身上,冷冷的說,“我不會原諒你,将來也不想再看到你,就是你的兒女也最好不要讓他們出現在我的面前。”
“剛剛你說的那些,還請不要再傳出去了,我父親那裏,你最好也守口如瓶。”
楊氏的臉上很是震驚,在長久的靜默之後,她才沉沉的點頭到,“是我錯了,我會記得你的話,隻是還請你們也提防一下我爹。”
“當初你父親的身份就是他傳出去的,如今,他的手裏還握着一個少年,就是這個少年告訴他你爹的身份……”
顧念心中悲痛,說出來的話僵硬無比,“你爲什麽把這個告訴你?那可是你的父親……”
楊氏眼中含着淚水,苦笑道,“不是人人的父親都和你父親一樣的好,這個,就當時我爲了彌補對你娘,對你造成的傷害吧。雖然,我知道那傷害是永遠都不可能抹平。”
顧念默然的看着楊氏,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眼前這個蒼老的婦人,确實,她不是害死了母親的兇手。
可她的所作所爲卻又是那樣的可惡,她隻是一個平凡的人,她做不到不遷怒。
她真的不想再看到這張臉,一看到,她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當時的那種絕望。
在回去的路上,顧念默默的靠在蕭越的懷裏,蕭越一隻手将她抱在懷裏,一隻手輕輕的撫摸着她的背,一下一下,雖然他沒有言語,可是顧念還是感受到來自于他沉默的撫慰。
“原先,我想過母親的死背後肯定很複雜,可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王爺,你說老國公真的隻是因爲我娘不是他想要的兒媳婦才下此毒手的嗎?”
她曾經懷疑英國公,是因爲他和老國公都是肅王的好友,其他兩人都死了,而英國公過的風風光光的。
老國公能收養顧世安的理由很好理解,因爲他和肅王是好友。
現在想想,确實是好的太奇怪了,他可以說是撇開了自己親生的孩子,隻對顧世安一人好。
這也太偉大了點。
因爲太關愛了,所以容不得半點忤逆嗎?
還是因爲母親是外祖母的孩子,而老國公記恨外祖母害了祖父肅王,所以才會毒殺母親。
那她身上的毒是不是也是老國公下的,剛剛忘記問楊氏了。
陳嬷嬷曾說那人叫‘公爺’,那于老夫人口中的‘公爺’又是誰?
她隻覺得越想越亂,越想越亂,思緒一片混亂。
蕭越将懷裏的妻子摟的更緊,“不要着急,隻要我們查下去,真相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念念,我向你保證,不管那個害了嶽母和你的人是誰,我都會将這個人找出來,讓他付出應該付的代價。”
就算是那個人已經死了,他也要讓他死後不得安甯。
顧念靠在他懷裏,“這件事情不要讓父親知道吧,他都還沒從母親的屍骨不見的陰影中走出來呢。”
如果再知道他的妻子是被養父所害,估計他會崩潰掉。
母親不在顧家的祖墳裏,那麽她在哪裏?是否已經入土爲安,如果是這樣也罷了,可她更怕的是那個偷走她屍骨的人令她不得安息,将她挫骨揚灰。
因爲如果不能入土爲安的人,是走不上輪回之路的,永遠隻能做個孤魂野鬼。
她忽然屏住呼吸,一想到這個可能,她就心如刀絞。一定要盡快找到母親的屍骨才行。
蕭越感受到了她身體的僵硬,關切的問,“怎麽了?”
顧念呆滞的擡起頭,機械的說,“你說,母親爲什麽從來不入夢呢?父親也說沒有夢到過她,是不是她一直在世界遊蕩着不能轉世輪回?”
可蕭越卻說,“不會的,你不要瞎想。”
蕭越很怕看到顧念這樣的表情,讓他恨不能把她的傷痛全部抹平,他現在就想那個做出這些事情的人在他面前,他要将他淩遲處死。
無論怎麽樣的刑罰,都不能表達他此刻的恨意。
他緊緊的摟着顧念,不斷的在她耳邊說這話,直到顧念身子軟下來,隻是,他肌膚被那滲透厚厚的冬裝的淚水給燙的生疼。
“想哭就哭出來。”他喃喃道。
顧念沒有大聲的哭出來,甚至連小聲的抽泣都沒有,隻有源源不斷滾落下來的淚水……
官道上一片寂靜,隻有車轱辘轉動的聲音,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然後外面的車夫也勒住缰繩,外面傳來說話聲,片刻之後,車廂外傳來暗一的聲音,
“王爺,王妃,外面有位小哥說是剛剛出雲寺那位楊太太潛來送信的。”
蕭越稍稍放開正默默流淚的顧念,沉聲道,“是口信?”
暗一道,“不是。信件正在奴才手中。“
“遞進來。”
話音剛落,車門被打開,車簾掀開一角,随後就是一封信被塞了進來。
顧念眼睛紅腫,坐正身子,接過蕭越遞過來的信,想了想,又遞回去給蕭越,道,
“你幫我看吧,我眼睛難受。”
蕭越慢慢打開,看了一眼之後,道,“楊氏說嶽母中毒的事情還有一個知情人。”
顧念聽了,臉色變了變……
她剛想說什麽,就聽外面傳來一陣車馬之聲,等到停下來後,就有一道女聲傳來,“喲,竟然是顧家五姑娘的丫鬟?”
“哎呀,說錯了,是晉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