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别人問,劉琰肯定會笑眯眯的說,她在宮裏怎麽會不自在呢?
是啊,讓旁人來看,四公主那麽受寵,那麽得勢,皇上和皇後對她千依百順的,這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天之驕女。
恐怕全天下的女子都羨慕她,她有什麽不自在,不高興的呢?
劉琰也覺得自己應該自在,應該高興。
但是不知道爲什麽,越長大,她卻覺得可高興的事情越來越少。
也許是她太不惜福了。
山珍海味吃着,绫羅綢緞穿着,呼奴喚婢,人人趨奉……但有時候劉琰一覺醒來,仍然象剛入宮的時候一樣,覺得這一切那麽不真實。
宮中的一切看起來花團錦簇,可劉琰這幾年的經曆并不全都是那麽美好。從進宮,她經曆過的欺瞞,行刺,下毒,利用和背叛不止一樁,看見有新的生命出生,也目睹過有人在眼前死亡。
宮中集中了天底下頂尖的富貴和權勢,也濃縮了世間的生死離亂,人心的善惡變遷。
有時候劉琰說着口不對心的話,她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象在說話的人不是自己,自己是被套在了一個名叫四公主的殼子裏,這個殼子一言一行合乎規範,一舉一動恰到好處。
劉琰甚至有點兒怕。
她覺得自己好象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間愈久,越覺得自己陌生,都不太記得原本的自己是什麽樣子了。即使在夜裏阒寂無人的時刻,她都回想不起來。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吧。”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又糊裏糊塗,偏偏陸轶就聽明白了。
陸轶在京裏名氣是挺大的。
别誤會 ,早先他出名可不是什麽好名聲。
他是以忤逆和浪蕩出名的,不敬父兄,不求上進,遊手好閑,惹是生非……提起這位陸家逆子,京裏不少人都能說出關于他不光彩的二三事。
陸轶現在也有名氣,一是他善謀斷、重義氣,有了份正經職差,大家說起他來,總離不了“浪子回頭”這四個字。二是他至今與陸将軍府仍然不往來,不親近,仿佛真的徹底與自己的出身斬斷了關系。
還有人說,沒準兒他會把自己的陸姓改掉呢。
這些話雖然是閑話,但有一句話倒是說對了。
陸轶确實曾經想過改姓,陸這個姓氏有什麽金貴?他不稀罕。
那是數年前他的想法。
陸轶在外遊曆的時候,也不是沒用過化名,倒是用真名實姓的時候很少。一是爲了防人之心不可無,二來,他也很想擺脫自己陸家子的身份。
當然了,那時候陸轶還年少,行事沖動,容易被人挑撥欺騙,還很天真。天真的覺得,自己換個名字,離開陸家,就與過去一刀兩斷了。
現在他當然不那麽傻了。
名姓可以改,陸家他也可以不回去,但是他能把自己的骨血也抽出來換掉嗎?他活着,他立于這個世間,就是他身爲陸家子活生生的證明,他永遠抹不去這個印記,無論好壞,他都要受出身的影響。
他看着劉琰,象是看着幾年前滿心茫然的自己。
也許人總得經曆這麽一遭,滿心迷惘,不知道前路會通向什麽方向,不過有的人很理智,很清靜,很快就能從迷茫中掙脫出來。有的人卻一生都渾渾噩噩的,過着糊塗的日子。
聖人還曾經說過四十而不惑呢。
所以劉琰現在困惑,那一點兒也不奇怪。
“公主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嗎?”
劉琰低下頭,手帕在手指上纏緊,又松開,來來回回的,已經讓她揉搓皺了。
“嗯。”
開了個頭,後面的話就說的順暢多了:“有。三哥辦完喪事之後離京遊曆,他走了之後,我好些天都食不甘味,身邊的人說我是牽挂三哥。其實……牽挂當然牽挂,可是我也羨慕他。以前他們都說三哥是個糊塗人,整天除了吃酒就是打架,我也是這麽覺得。但是三哥他現在已經不是那樣了,他不糊塗了。其實就算是以前,他心裏也未必不清明,隻是……”
劉琰覺得自己心裏的想法原來象一團亂麻,現在終于從中間揪出一股繩頭來,一點一點的,理出頭緒。
“隻是他以前沒想過自己該怎麽過,怎麽往前走。父皇成了皇上,我們成了皇子、皇女,這輩子的榮華富貴不會缺,我們已經站到了别人一輩子也攀爬不到的位置。别人爲衣食,爲前程,爲富貴汲汲以求,我們呢?我們的日子又是如何?”
三皇子小時候也是下苦功練過武的,上過戰場殺過敵,但是後來他們的身份全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三皇子一直憋着的那股心氣兒好象就散了,亂了,他心裏明白自己肯定不是做太子的料子,父皇嫌他有勇無謀,急躁輕浮,不會将皇位傳他。
那他還能做些什麽呢?似乎除了吃喝玩樂努力開枝散葉,他也沒路可走了。
相比三哥,劉琰覺得自己的煩惱還真不算什麽。她是公主,不是皇子,她更沒什麽雄心壯志。
她隻是覺得……隻是……
她覺得這種整天吃吃喝喝等嫁人的日子格外無趣。可以預見,父皇母後會給挑一個出衆的兒郎爲驸馬,然後将來的日子,依舊是吃吃喝喝生孩子……
這樣的日子似乎沒什麽不好,就象劉琰自己說的,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羨慕她,想過她這樣太平無憂的日子,然後劉琰自己卻還不知足。
也許就象住在金絲鳥籠裏的小鳥,總看着外面好,天寬地廣,自由自在,有無限的可能,但是讓它飛出去,它又去哪兒呢?
劉琰既困惑,又煩惱。
她有些害怕這座宮城,害怕去想幾位兄長之間的明争暗鬥。可是對于嫁人,她又充滿了不确定。
嫁人之後,她會過得比現在快活,還是更加惶恐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