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光榮道:“你這半個月來,診室裏門庭若市,求醫的人絡繹不絕,快把門檻都踩爛了,我當然有所耳聞。”
他面無表情,接着說道:“就連顧明高專門安排一間緊挨廁所的診室,推一些疑難雜症的病人給你,限制你的工作量,這些我都清楚。”
鄭翼晨面色微變:“在醫院裏的風吹草動,果然都瞞不過你,不愧是院裏的一把手啊。”
鄧光榮見他臉色不忿,和藹一笑:“你該不會是想怨我明知道顧明高有意刁難你,卻作壁上觀吧?”
鄭翼晨搖頭說道:“當然不會,我都說了,我會自己找回自己的場子,不需要仰賴外力。”
鄧光榮哼了一聲:“這才不枉我對你多加關注,你以爲醫院的風吹草動,我都了然于胸,其實是大錯特錯,我身爲醫院的負責人,哪裏有功夫面面俱到?我畢竟快要六十了,不服老不行,沒有那麽多精力,隻能做到有的放矢,關注一些重要的對象。”
言下之意,他對鄭翼晨的動向,是懷有莫大興趣,才叫人關注彙報的了。
鄭翼晨大爲動容,張嘴笑道:“原來如此,我真是太榮幸了,既然院長那麽關注我,那我提的小小要求,不知道有沒的商量?”
鄧光榮眉頭深鎖:“翼晨啊,你要知道一件事,醫院每年的進修名額都是有限的,而且我們本身是一間以西醫爲主的中心醫院,你一下子就安插了十個中醫進修醫生,這實在太過胡來了……”
他伸出一隻手掌,揮舞了幾下,先是比出三根手指,又變爲四根,最後又添加到五根手指,說道:“最多,就讓你安排五個人進來。”
對于鄧光榮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誰料鄭翼晨卻狠一咬牙,斬釘截鐵說了一句:“不行!一定要十個!一個也不能少!”
鄧光榮聞言一愣,輕輕敲打幾下桌面,似笑非笑,問了一句:“你有什麽底氣,敢在我面前說這句話?”
他的語氣平淡,說到後面幾句,驟轉冰冷,多了一股肅殺之氣。
這是他怒火大熾的先兆,要是鄭翼晨答得不好,鄧光榮就要大發雷霆了!
鄧光榮畢竟是醫院之長,凡事都要把醫院的利益淩駕于個人之上,一下子招收十個中醫專業的進修醫生,對醫院的人員調控,非常不利,肯松口讓鄭翼晨塞五個人進來,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這也算是對鄭翼晨的賞識,鄧光榮才肯點頭,誰料鄭翼晨不但不感恩,還一口否決,搶白了他一番,當然讓鄧光榮不爽了。
他覺得鄭翼晨在恃寵而驕!
鄭翼晨如果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平息他的怒火,别說五個了,就算是一個,也休想安排到針灸門診去!
鄭翼晨渾然不知自己已經點燃了炸藥桶,自顧自說道:“院長,我昨晚可是拍着心口,和那十個師弟師妹打了包票,一定會給他們争取到這份工作,他們現在正歡天喜地準備去渡假,打心眼裏相信我這個師兄能安排好一切,我絕對不能讓他們失望!”
鄧光榮搖頭說道:“你到底太年輕,還是個孩子,難道不知道你說出這番話,是爲了不讓信任你的師弟師妹失望,出發點雖然是好的,可是……你卻讓我失望了!你想要留這十個人的理由太幼稚了,我絕不會答應!”
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鄭翼晨一時語塞,話說到這份上,已經走到死胡同了,他還能做什麽挽回嗎?
他本是心高氣傲的人,最不擅長求人辦事,一旦被拒,十有**會來個掉頭就走。
這一次,面對鄧光榮毫不客氣的回絕,他并沒有移動腳步。
因爲他想到師弟師妹傷心失望的神情,十張胖瘦圓方,美醜妍媸,神情各異的臉,在他腦海在不斷回旋,讓他心頭一顫,不再意氣用事。
他現在已不是孑然一身的愣頭青,而是十個下屬的上司,肩膀上的責任重着呢!
不得不說,經過大半年的曆練,鄭翼晨的心性,已經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他平靜下來,細細思索鄧光榮的一言一行,突然發現并不是沒有斡旋的餘地:“鄧院長問我有什麽底氣說這句話,其實是要求我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說服他答應把十個人都招收爲進修醫生。”
“我需要一個說服他的理由,而不是一昧打感情牌。同樣都是領導者,我要爲了十個師弟師妹着想,院長也要爲了醫院的福利着想,他的責任可比我重多了。”
“歸根究底,我需要的理由,就是讓院長相信,這十個人進入醫院,不但不會損害醫院的利益,還能創造利益!”
他心念電轉之間,終于想到了一個理由,眉頭舒展,朗聲笑道:“院長你教訓的對,我實在太自以爲是了。”
鄧光榮回了一句:“知道錯就好,先出去吧,這件事暫且擱在一邊。”
鄭翼晨從容說道:“院長難道不肯聽一下我的理由嗎?”
“如果還是什麽信任,誓言之類的理由,你可以免開尊口了。”
鄭翼晨啞然失笑:“這是中二青年才會做的事,我這人還是比較現實的,我打算從利益的角度,和你探讨這十個人的去留。”
“利益?”鄧光榮終于來了興趣,“你說來聽聽。”
“第一,資源占用的問題。實際上,進入醫院的西醫進修醫生,根本就不會到針灸科室進修,而我把這十個人都安排在針灸科,而且絕對不會讓他們去别的科室進修,實際上,根本就不會占用到西醫進修醫生的進修名額和資金力量,醫院還是能按照原定計劃,允許縣級二甲醫院的醫生到這裏進修,兩者互不幹擾。”
鄧光榮略一思索,輕輕點了一下頭:“你這樣說也對,但也隻是證明了這十個人不會給醫院帶來損失,隻是無功無過,光靠這點,很難說服我改變主意,快點說出你的第二個理由。”
“第二,招收這十個人進來,絕對是有功無過,不但沒損失,還會帶來收益。據我所知,縣級醫院派醫生到我們醫院進修時,會給醫院支付一筆進修的費用作爲報酬,我也可以爲這十個人支付這筆錢,而且是……雙倍的價錢!”
鄧光榮眼中放出些微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這能算什麽收益?這筆所謂的費用,還不及骨科一天的收入,對于蠅頭小利,我不稀罕,也不可能會答應讓他們到醫院進修。”
“我當然知道,像院長這種英明睿智的人,目光長遠,不會着眼目前,對于長線投資比較感興趣。”鄭翼晨哈哈一笑,“院長曾經跟我說過,顧明高是前任院長遺留下來的親信,看着十分礙眼,卻不能動用權力鏟除掉,沒錯吧?”
“沒錯。”鄧光榮并沒有否認對顧明高的厭惡,每一任領導的權力交接,都會面臨大洗牌的局面,偏偏中心醫院的前任院長,退出院長一位的方式是升遷,離任後依舊壓了鄧光榮一頭,使得鄧光榮一直不敢動顧明高。
他對鄭翼晨關注有加,未嘗沒有借助他的醫術,鉗制顧明高的私心。
鄭翼晨肅容說道:“院長,隻要你給我半年的時間,到年底的時候,我保證顧明高這顆眼中釘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鄧光榮挪動了一下屁股,面帶訝色:“你真能做這個保證?”要是能拔出這顆眼中釘,肉中刺,對鄧光榮來說,絕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鄭翼晨信心滿滿說道:“絕無虛言!反正我跟他勢同水火,注定是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他整倒我,就是我扳倒他,半年之内,一定能分出勝負,我有信心赢的人是我!”
鄧光榮臉上喜色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愁雲密布:“對于神經内科來說,針灸科是一個很重要的分支科室,現在在針灸科的醫生,除了你之外,其餘全都是顧明高的嫡系子弟,如果你真的扳倒了顧明高,那些醫生十有**會跟着他走。針灸科會在他離開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任你醫術通神,畢竟獨木難支,維持不了一個科室的正常運作,這樣一來,損失可就大了!”
來了來了!終于說到點上了!
鄭翼晨心下狂喜,面上微微一笑,沉穩說道:“所以,我要求招收的十個進修醫生,就顯得尤爲重要。隻要給我半年時間,我有信心能夠将他們培養成獨當一面的醫生,就算是顧明高帶着他的一批徒子徒孫離開中心醫院,我們加起來一共十一個人,隻要辛苦一點,還怕維持不了針灸科住院部與門診部的正常運作?”
鄧光榮終于被徹底說動了,身子前傾,喜上眉梢:“聽你這樣一說,那十個醫生,倒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了。”
鄭翼晨深以爲然:“他們非常重要!”
鄧光榮伸手輕拍一下鄭翼晨的肩頭,語氣感慨道:“你這個理由太誘人了,我想不到拒絕的借口,對于醫院和我本人,都有着莫大的好處。”
“鄭翼晨接過他的話頭:”對于我和十個師弟師妹來說,也是好處多多,這是一個雙赢的局面,倒黴的隻有顧明高一個,我們都樂于見到他倒黴。”
鄧光榮撚着下巴的一撮白須,大笑了幾聲,心情很是舒暢,打通了人事科的電話:“劉科長,我準備安排十個中醫畢業生進入針灸科進修,你先幫忙把一些文件手續處理好。”
電話那頭的劉科長結結巴巴說道:“院長,你……你剛才是說十個?”
“沒錯,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我立刻去辦!”
鄧光榮将話筒放回原位,說道:“我已經交待下去了,下個星期你直接帶那十個醫生去人事科辦手續就行。”
“謝謝院長。”
鄧光榮想了一想,突然說道:“假如半年之内,你真能讓顧明高自動走人,我可以做主,讓那幾個醫生都成爲針灸科的正式醫生,聘請他們做合同工。”
要是顧明高離開中心醫院,偌大一個針灸科,就要靠鄭翼晨這批人撐起來,鄧光榮自然要給一些好處,讓他們安心爲中心醫院效力。
聘用他們,隻不過是第一步罷了,要是他們真的做得好,破例招收他們成爲入編的職工,也不是難事。
鄭翼晨笑嘻嘻說道:“院長真是慷慨,我先代他們對你說聲謝謝。”
鄧光榮認真說道:“到那個時候,針灸科也需要一個管理者,我可以舉辦一個選舉會議,讓醫院的高層投票,給你一個成爲針灸科主任的機會!”
鄭翼晨對主任的位置并不感興趣,連連擺手說道:“不好,這個位子應該交給真正有管理能力的醫生,我人微言輕,沒有資曆和資格跟勇哥還有聶主任這些人平起平坐,你的這個建議,還是就此打住,我沒法消受。”
鄧光榮見他似乎真的對主任之位畏如蛇蠍,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個小子,能說出那番話說服我,不是已經證明自己是一個出色的管理者和決策者了嗎?”
鄧光榮細細打量着意氣風發的鄭翼晨,忍不住感歎一聲:“翼晨啊,你今天的言行,讓我刮目相看,條理清晰,思維缜密,我要開始把你當成一個人物來看了!”
話音剛落,門口突然傳來撲通一聲悶響,似是一件上百斤的重物栽倒在地。
鄧光榮高聲問道:“小謝,外面出了什麽事?”
在門口偷聽兩人談話的謝東,灰溜溜爬起身來,應了一句:“院長,沒事,我想把盆栽搬到向陽的位置曬陽光,一個不小心摔倒了,你放心,盆栽沒有損傷,我也沒受傷。”
鄧光榮并沒起疑心,哦了一聲,就沉寂下去,跟鄭翼晨小聲交流起來。
謝東不敢再偷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頭兀自狂跳不已,像是要從口腔中蹦出,沒辦法,鄧光榮對鄭翼晨那句贊譽,可以說是至高無上的評價了,不由得他不心神失守。
鄧光榮說把鄭翼晨當一個人物,意思是已經把他擡高到一個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讨價還價的地位了!這句話,讓謝東更加堅定了和鄭翼晨打好關系的決心!“此子,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