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大張嘴巴,下巴幾乎要脫離下颌關節,整個人都愣住了,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往日到院長辦公室的人,從來隻有拎着禮物進去,從來還沒見人能拎禮物出來。
而且,更讓人驚訝的是……
助理扶正自己的黑色闆材鏡框,瞪大眼睛看着鄭翼晨手中的盒子:如果沒有看錯的話,盒子裏面裝着的,正是嗜茶如命的鄧院長,費了不少精力,托了不少人情,從福建帶來的頂級茶葉!
院長自得了這茶葉之後,平日裏也不舍得喝,一直藏着掖着,隻有在會見貴客時,才勉爲其難掏出來充場面。
他在院長手下做事也三年多了,總共也才喝到過三回那種茶葉泡的茶。
今天院長突然拿出珍藏的茶葉,叫自己拿去沖茶待客,讓他吓了一跳,還以爲是衛生局的哪位高層要過來視察。
誰知道等來的,竟是一個穿着白大褂的毛頭小子,已經讓他大跌眼鏡了。
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到底給院長灌了什麽迷湯,不僅有茶喝,未了還有茶葉贈送,看起來份量還不輕!
助理突然間,覺得自己三十多年來,建立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了。
他目光呆滞,看着鄭翼晨,張大的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涎,整個人看上去,就跟面癱似的。
鄭翼晨被他古怪的表情吓了一大跳,心裏有了計較:看樣子此地不宜久留。飛也似的離開了。電梯門在三樓打開,走進來一男一女。女的三十來歲,容貌姣好,一頭烏黑短發,齊劉海,穿着一身黑色的OL職業裝,是人事科的副科長,名叫張裕玲。
男的佝偻着身子,一頭蕭然白發,在張裕玲如墨秀發的映襯下更加紮人眼球,雙眼無神,面容枯槁。
鄭翼晨多看了兩眼,認出他後,如遭重擊,忍不住驚聲叫了出來:“張主任!”
這個了無生氣,白發蒼蒼的男子,居然是張雲順!
張雲順的頭上雖有白發,但也隻是數縷而已,一直自诩駐顔有術,将近六十的人,看起來才五十歲出頭。
現在他頭上的白發,如同遏制不住繁殖速率的水葫蘆一般,幾乎占領了頭上的“半壁江山”,讓他看起來老了不止十歲,也難怪鄭翼晨要多看幾眼,才能認出他來。
原來,一個人精神上受了太大打擊,真的會一夜白頭的。
李三光說出同情張雲順的話時,鄭翼晨并不苟同,覺得這個沒主見的濫好人是咎由自取。
看到張雲順如今的可憐樣時,鄭翼晨又不禁起了憐憫之心:“目無神氣,如魂不附體,如果不振奮心陽,過不了幾天就會有一場大病!”
鄭翼晨一連叫了幾聲,張雲順才反應過來,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哦,原來是你啊,你是……唉,到了現在我還是記不住你的名字。”
若是換了往日,鄭翼晨肯定會狠狠腹诽一番,現在他可沒有這種心思,恭恭敬敬說道:“主任,我叫鄭翼晨。”
張雲順花了偌大功夫,才從嘴角擠出一道上揚的弧線:“不……不要再叫我主任了。”
他故作灑脫,陰郁的語調還是吐露出真實的心理狀态。
隻是說這兩句話,他的臉上不勝疲倦,擺擺手示意不想說話,背靠着電梯的牆壁,閉目養神。
從科教樓走到外科住院部的一路上,張雲順都沒有再開口,鄭翼晨便和張裕玲交流起來。
“裕玲姐,你們也是要去外科嗎?”
“是啊。要去宣布張主任……”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張雲順,發現他沒有在聽,壓低嗓子說道:“他已經被撤職了,文件已經在他遞交辭職申請書時,就從院長室批下來了!”
鄭翼晨倒吸一口涼氣:“鄧院長這一手實在是太狠了!什麽叫殺人誅心?這就是了!”
張雲順遞交辭職申請書,起碼還能保全顔面,和平卸下自己的職務。
可是鄧光榮搶在他辭職之前,直接下達了撤職的命令,無疑是向所有人宣告:張雲順是犯了大錯,才被醫院炒鱿魚!
一點面子都不給他留,直接撕破臉皮,讓張雲順晚節不保!
難怪張雲順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樣,鄧光榮的這個決定,直接将他幾十年來積累的聲譽,毀于一旦!
鄭翼晨暗暗歎息,側目看着張雲順滄桑寂寥的背影:“這樣的責罰,對他一個老人家來說,實在是太重了。”
張裕玲示意鄭翼晨附耳過來,說了幾句悄悄話:“張主任一開始到人事科,人還好好的,直到他遞辭職申請書,我跟他說,醫院已經将他撤職了。他整個人都呆住了,我都有些擔心他會不會一口氣上不來,倒地不起。”
回想起剛才的情形,張裕玲兀自心有餘悸,面色發白,重重拍了幾下心口。
“正常人都會有他這種反應吧,唉,都要功成身退的人了,還被扯進這種争權奪利的漩渦之中,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事我都聽說了,付海華看上去道貌岸然,沒想到是人面獸心,整個外科都被他拖累了!還好這事被及時揭露了,上級對此也很重視,專門叫我到外科跑一趟,交代一些後續的事宜。”
“除了宣布張主任撤職的事,還要交代什麽啊?”鄭翼晨起了好奇之心。
任憑鄭翼晨如何套話,張裕玲隻是一臉淡笑,拒不回答,隻說了一句:“到了外科,你就知道了,我可不想多費唇舌,把一番話連續說兩遍。”
“不就多講了幾句話嗎?何必那麽不近人情?我可是得了一種怪病,叫聽八卦不刨根問底就會死掉病,絕症啊!快點救救我。”
張裕玲輕聲笑道:“這跟不近人情沒什麽關系,關鍵是我……懶!我的懶病也是病入膏肓,絕症啊!”
“懶得……重複說兩遍同樣的話?這病得治!”鄭翼晨狠狠說道。
“彼此彼此,你那八卦病也該治。一個男的,就别學小女生那麽八卦。”張裕玲予以反擊。
說話間,三人已經走到了外科住院部的走廊。
當踏足這片土地時,張雲順的身上,也起了一些變化,蹒跚的步态開始堅定起來,佝偻了許久的腰闆,終于挺直,發出一陣爆豆般的骨響聲。
此時的他,一掃頹勢,看上去跟平常,沒有什麽兩樣。
鄭翼晨完全可以體會他的心情:這裏畢竟是張雲順管理了二十多年的大本營,積威尤存,他是這裏的支柱和基石,這一點在外科的工作人員心目中,是抹殺不了的,即便他不在那個位置上,也是一樣。
他會在院長面前膽戰心驚,會在張裕玲面前大失常态,但卻不會在這班昔日的下屬面前,一臉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模樣。
說來不難理解,好比一個挑糞工人,做着最肮髒的營生,身上,衣服上,都是臭烘烘的排洩物,看到的人,都會厭惡排斥,退避三舍,他們也不以爲意。
可是回到家後,他們會洗個香噴噴的澡,換上一身幹爽的衣服,以最好的形象與面目,微笑着面對家人。
張雲順突然轉變的原因,也是出于這種心理:身爲科室的管理者,他必須在下屬面前展現自己高大全的形象!
鄭翼晨和張裕玲也感受到這具老朽的軀體,又重新煥發生機,收斂笑容,停止交談,乖乖站在他的左右兩側,如同拱衛國王的侍衛。
當張雲順走過護士站時,坐在電腦前的黃秋玲立刻起身,彎腰行禮,恭恭敬敬叫了一聲:“主任好!”
護士長也從護士辦公室中匆匆跑了出來,走到他面前,打了一聲招呼:“主任,事情都解決了吧?”
張雲順露出一絲笑容,神色釋然:“是啊,都解決了。”
他話鋒一轉:“都交完班,查完房了嗎?”
“嗯,都已經做好了,沒有耽誤到工作。”
“哦?交班會議,是陳勇負責的嗎?”
護士長搖頭道:“是我負責的,本來也打算叫陳勇負責,但他不讓,硬是推給了我。”
張雲順大感意外:“原來是這樣。”
他陷入思索,沉吟道:“看來我的确沒有識人的眼光,從這點上看,陳勇就比付海華高明了不少。讓這種人管理外科,我也能放心離開。”
他扭頭對張裕玲說道:“你還沒通告之前,我還是這個科室的負責人,沒錯吧?”
張裕玲一臉敬畏:“是的,主任!”
鄭翼晨也大聲說道:“主任,您有什麽命令,盡管說出來。”
這樣一個老人,值得他們以十二分的敬意,配合與尊重。
“既然這樣……”張雲順神色振奮,對護士長說道:“叫那些護士都聚集到辦公室,我有事情要宣布。”
說完不等護士長回答,步入流星,走進了醫生辦公室中。
陳勇第一個注意到張雲順的到來,猛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迎了上去,一臉關心神色:“太好了,主任,您終于回來了。”
其他醫生将張雲順看作昨日黃花,本來不想搭理,陳勇的表率讓他們如坐針氈,接二連三站起身來:“主任好!”這一聲叫喚,中氣十足,嘹亮粗犷,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