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今天幫一個病人針灸,幾分鍾就解決了他的痛苦。”
“解決?你小子該不會把人針死了吧?”
“瞎說,他腰痛,我一針下去,手到病除。”
“很明顯是走狗屎運,就你這半調子的技術,老子痛的時候也不見你妙手回春一番。”
“你那是癌……怎麽可能用針灸止的了痛?”鄭翼晨說到這裏,神色有些黯然,強叔三個月前已經确診爲骨癌晚期,癌細胞幾乎轉移到全身,根本沒法治療,也隻有等死的份了。
“所以說你功夫不到家,有一些嗎啡都止不了的癌痛,用針就能止住。我可是親眼見過的。”
“是嗎?估計那是我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一個境界。”
強叔看着鄭翼晨,淡淡問道:“你那麽喜歡做醫生嗎?”
鄭翼晨摸摸頭傻笑一下:“這個問題你早一年問我我或者回答不了,我一開始學醫就隻想學門技術,好混口飯吃,隻是當作一門養家糊口的技能,而不是爲之奮鬥終身的事業。可是在醫院呆了一年多後,看了那麽多生離死别的事,由衷感覺到救死扶傷真好。”
“是的,我愛醫療事業,我想做一個偉大的醫生,我想聽到病人的贊美,聽他們誇我醫術高超,在我爲他們解決病痛後對我說一聲謝謝,我甚至想好了他們康複後手捧寫着“再世華佗”的錦旗與我合照時我要擺什麽樣的造型。”
強叔沉默了一下,突然開口說道:“你就一針灸推拿醫生,别說的自己像個婦科聖手一般。”
“叔!我難得發表這麽熱血的宣言你就不能讓我這團火再燃燒幾分鍾嗎?非要潑冷水把它熄滅。”鄭翼晨十分無奈:這個古怪的老頭!
“其實,你想做一個偉大的醫生,沒準我能幫你……”
“拉倒吧,該不是又想用你套用電影橋段的九流故事來糊弄我吧?”
鄭翼晨白了他一眼,強叔喜歡跟鄭翼晨講一些他年輕時候的經曆,他閱曆之豐富,情節之匪夷所思,簡直可以稱得上“當代衛斯理”的名号。
遺憾的是,他所講的故事,幾乎都有模版可循,經常被鄭翼晨拆穿他的西洋鏡,于是經常出現類似下面的對話。
“有一次,我們組團去南極探險,被暴風雪席卷,掉到一個洞穴中,裏面居然是一個原始叢林,還生存着早已滅絕的恐龍,我和我的小夥伴都驚呆了。”
“叔,怎麽聽起來像是《冰河世紀3》的情節。”
“還有一次,我去亞馬遜叢林尋找到一個失落的古代遺迹,被外星人留下的高科技機器弄到靈魂出竅,到了另一個平行宇宙,學到一種叫原力的超能力,和一個叫尤達的綠色小生物,打敗西斯武士,拯救了宇宙的和平。”
“叔,你别以爲我沒看過《星球大戰》,撒謊也要選個有檔次點的。”
“可惡!好萊塢老是剽竊我的人生履曆!再說一個給你聽,絕對是原創。那天我在酒吧上廁所,遇到時空裂縫,穿越到五十年後,得到了一個舊包裹……”
“行了,叔,我沒興趣聽下去了。”
強叔将煙頭摁在煙灰缸,又準備拿出一根煙來,鄭翼晨急忙阻止:“一根就行了,您的身體,确實不适合多抽。”
強叔瞪了他一眼,正準備發火,又強行按捺下去,将抽出一半的香煙重新塞回煙盒,啞然失笑:“也不知道你小子有什麽好,我幾乎什麽人都看不上,就對你青睐有加。”
“這叫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我可不爲你的青睐感到榮幸。”
“嗯,你每個星期都過來陪我,我們認識也有兩年的時間,這兩年裏都是你在幫我,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天好活,也該到我回報你的時候了,說吧,你有什麽願望,我幫你實現了。”
強叔目光炯炯,表情難得一見的嚴肅。
鄭翼晨開玩笑似的說:“我就覺得經常架副眼鏡挺煩的,不如你讓我恢複正常視力吧。嗯,就做個激光手術,不貴,您老家底豐厚,絕對出得起價錢。”
強叔皺眉說道:“做激光手術,這可是有安全隐患,如果要恢複視力,我有一個絕無副作用的法子。”
“哦,是什麽?說來聽聽。”
強叔諱莫如深:“到時你就知道了。”
小老頭說的神神秘秘,似乎真的有什麽獨家秘方一樣,鄭翼晨卻壓根沒把他的話放心上,和他換過另一個話題繼續交流。
等到五六點時,和他一起吃完晚飯,這才離開,臨走時不忘叫他少抽煙,多喝水,約好下星期六再過來看望他。
老人看着鄭翼晨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腳步聲漸行漸遠,突然長歎了一口氣,視線透過透明的窗戶玻璃,定在忽卷忽舒的雲層半掩下的一抹殘陽。
他猛地劇烈咳嗽了幾下,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當咳嗽聲消失,他擡起頭來時,一種莫名的氣場從這個老朽的身體中散發出來,仿佛利劍出鞘一般,他閉上眼睛,細心聆聽。
霎時間狹窄的房間回蕩着“咚咚,咚咚”的聲響,就像是一曲激昂高亢的戰鼓終于響奏到了尾聲,也許是十天,也許是十小時,也許是十秒後,就到了終結的時候。
那是他的心髒跳動的聲音。
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也到了日薄西山的時候,若有所思的道:“臭小子,把那東西交給你,是幫你還是害你呢?”
他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十多年沒聯系的号碼,接通之後,怒聲咆哮:“不管你在南極還是亞馬遜,是在殺人還是救人,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給老子滾過來,給你老子收屍!”然後狠狠挂了電話。
過了幾秒,電話鈴再次響起,電話那頭的人十分無奈的道:“爸,您十多年沒和我聯系,不是應該心平氣和叙叙父子情誼嗎?一開口就叫我給你收屍。”
“怎麽,你還不樂意了是不是?”強叔再次暴跳如雷,如果鄭翼晨在場,他會驚異于這個老人對自己與對親生兒子的态度簡直就是天壤之别,甚至生出“這娃是不是強叔親生的兒子”這種念頭。
“不敢,不敢,不過您總要報個地點,不然我上哪兒給你收屍去?”
天色終于完全暗了下來,夜幕降臨了。
鄭翼晨忙碌了一天,終于回到了家。
這間八十多平方的屋子是他姑丈妹妹的資産,雖說細數起來,有點沾親帶故,畢竟不是直系親屬,平時也沒什麽往來。
她老公本來是個貨車司機,後來不知怎麽的就發迹了,在本市開了三家印刷廠,花了上千萬購買了一套海景别墅。
原來的住所則擱置不用,不賣也不出租,留着養蟑螂,索性就做了順手人情借給剛剛畢業,沒有片瓦遮頭的鄭翼晨。
屋子中擺設簡單,唯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客廳正中牆上挂着一副精心裝裱過的書法,上書四個大字:心慈手狠!
這四個字是他外公寫的,老人是當地的一個知名人物,做過村委書記,也就是俗稱的“中國最低領導人”。
鄭翼晨小時候聽窮苦出身的父親說起自己一條秋刀魚要一家五口吃上一星期的悲苦童年往事時,母親總會在旁邊插話,說你外公當年承包了一個大魚塘,那魚,這麽大一條,吃的我看見魚就想吐。
每當這時,他就會感慨一起生活的兩口子,童年時生活的差距咋就那麽大呢!
外公書法造詣極佳,逢年過節都會有人登門求他書寫幾幅對聯貼在家門口。
這四個字也算是老人家的遺作。
當時他已經患重病躺在床上半年多,聽說外孫報考中醫院校,學針灸推拿,掙紮着起床,叫旁人拿過一支蘸滿墨水的狼毫,在雪白的宣紙一氣呵成寫下“心慈手狠”四字,作爲外孫的勉勵。
老爺子學識淵博,一語中的,雖隻寥寥四字,卻是道盡了一個針灸推拿醫師的基本操守。
鄭翼晨帶着這副墨寶離開家鄉前往省城求學,在學校一個多月後得家人告知外公死訊,也沒能回去送他最後一程,跑到宿舍樓頂跪向家鄉方向号啕大哭。
從此不管定居何處,一進入新居第一件事就是挂好這副字,日日觀摩,自省自律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