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潭“啪”一聲關掉電視,一時間沒有人說話。輝子舔了舔舌頭,連一向日天日地滿口大話的張海,都不知說什麽好。
許尋笙神色倒是平靜如初,雙手放在膝蓋上,又伸展活動了一下十指,而後把鴨舌帽檐扣得更低。
張天遙說:“草,他們是不錯,不過我們也不差。”
岑野嚼着口香糖,突然一口吐在垃圾桶裏,擡頭說:“他們強才有意思,要都是些軟蛋,老子好寂寞。”
他的話叫兄弟們都笑罵起來,岑野卻忽然又看向許尋笙,說:“你說呢,許老師?”
許尋笙低頭活動十指不變,神色一刹那比他還雲淡風輕:“他們歌詞是寫得很不錯,現場氣氛跟你們發揮最好時差不多,其實我想今天他們也是背水一戰,發揮出了最高水平。但是大熊比不上小野,還有他們要表達的整體精神還是頹了,不如你們明亮、熱血。再加上我,赢面大概6成。”
她的話讓所有男孩都愣了一下,然後她腦袋上的帽子忽然被人一撥弄,差點掉下來。岑野這麽弄完之後,人已起身,說:“那就看老子,把6成,變成10成10。”
許尋笙擡頭剛想瞪他,卻瞧見其他人面上都是熱血決然之色,剛剛的不安緊張早已一掃而光,眼裏都有了決心和殺意。再望向岑野,他的表情與别人不同,與平時也不同,更加冷酷。他們是熱的,他卻是最冷的。像是什麽對手都不會被他看進眼裏。
登場了。
貝斯手、吉他手、鼓手、鍵盤手,走在前面,然後是琴手,岑野在最後。在走出那道幕布前,許尋笙已聽到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朝暮、朝暮……”“小野、小野……”的呼喊聲,雖不如黑格的粉絲群龐大,響亮激情卻是不輸的,甚至更瘋狂一些。
許尋笙忽然聽到身後那人,輕聲說:“許尋笙,今天跟着老子,遇神殺神,遇魔殺魔。”
“……好。”
許尋笙壓低帽檐,快步走到舞台最角落,坐到古琴旁。對于朝暮樂隊多出一個琴手這件事,觀衆都很驚訝,議論紛紛,但更多是好奇和期待。許尋笙決意全程都低着頭,她是絕對不想看到自己清晰的臉,出現在網絡上的。
岑野一走上前,就有粉絲喜極而泣的尖叫,也有人在大聲喊“天遙”。兩個男孩都是一笑。岑野今天穿的是件黑色衛衣,黑色長褲,胸口戴了條閃亮的銀鏈,手上戴了個綠色亮石戒指,整個人看着又高又酷,最簡單的裝扮,卻是最帥最醒目的樣子。其他幾個人走的也是同樣風格路線,于是與之前上場的黑格悖論一下子區分開,整支樂隊顯得更年輕、時尚。連坐在正中的女評委,都看得心跳微微加速,露出老姨母般的笑容。
岑野拾起話筒,擡起那帥得足以媲美頂級偶像明星的臉,低聲說:“我們是……朝暮樂隊。一曲《城獸》,獻給你們。”
他轉過頭,目光掃過貝斯、吉他、鼓手、鍵盤,一一彼此點頭示意,最後落在許尋笙臉上。她目光清淺笃定地望着他,卻見他忽然對她一笑。聚光燈下,千人環繞,肅靜無聲,他卻笑得就像坐在她家的烤火爐前,懶散、孤獨、溫暖。
他轉過頭去,許尋笙低下頭,手拂琴沿。真不想承認,她居然也被這小子的笑容感染,想要赢,想要放手一搏。血脈中隐隐有某種瘋狂的東西,仿佛正在被喚醒。
她擡起一隻手,輕撫心口,心道:這樣不好,不好。
岑野也舉起一隻手,然後緩緩放下。吉他和貝斯同時響起,伴随着沉穩的鼓點。鍵盤彈出一段精妙流暢的旋律,整段前奏就很有節奏感,很燃,一下子抓住了台下所有觀衆的注意力。
這又是個與黑格悖論全然不同的開場。
就在這時,許尋笙的古琴加入了。她同樣輕彈一段旋律,附和着他們。于是你就可以看到觀衆們神色的變化,因爲在那完美的旋律中,忽然就有了古意,有了某種悠揚隽永的味道。
若說觀衆總是爲何種音樂傾倒,隻有一種音樂。
那就是動聽,且動心。
幾個評委也露出贊賞表情,當然也有人想看清這新琴手,還是個女人的臉。隻可惜許尋笙面目始終低垂,他們隻能瞧見一抹紅唇和白皙似玉的下巴而已。
岑野拿起麥克風,你甚至聽不出他的氣息從何而生,那樣一把如同月光照在水中岩石上的嗓音,那一把清澈卻不單薄,溫柔卻不膚淺的聲音,就這麽融入了樂曲中。
“他們說這個城市曾經有過古獸,
踏破城牆飲盡江水,
古獸孤獨守望遠方。
他們說這個城市曾經燃起戰火,
滿城盡毀衆生流離,
說戰便戰血滿湘江。”
那旋律太動聽,小野譜的曲太動聽,隻簡單幾句愁腸,便叫全場觀衆徹底安靜,甚至大多數人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一句佳音。
這時許尋笙的古琴聲漸亮,張天遙的吉他緊緊附和,一道古樸,一道清亮,交相呼應,而鍵盤伴奏着一段淡淡的旋律。仿佛也能叫你看到千百年前,這城市晨霧籠罩、傳奇仍在的盛景。
“我背着一把吉他,
就來到這裏。
看到高架一段段升起,
樓房一座座矗立。
白日萬物穿梭,
衆生燈火夜行。
疲憊的蝼蟻擡頭,
樓頂的貴人點燈,
同見嶽麓山常青,
湘江溫柔水如玉。
我從不想求什麽天降奇迹,
不想要榮華美人身邊繞。
千古歲月琴中過,
我隻要彈好這一首歌,
讓你看到花依舊開在滿山上,
酒依然暖在玉壺裏,
我依然熱愛一切擁抱一切夢想一切不曾潦倒。”
最後一句,旋律加快,而岑野的嗓音,雖然清亮,卻在這時絲毫不失力量,輝子的鼓逐漸加重,仿佛要伴随着歌聲,将所有人的心引入一片濃厚如同燈火繁世的溫暖、明亮的世界裏。
許尋笙眉角微微一斂,手已起逝,就在鼓聲中,岑野歌喉的餘韻中,一段快如靈鹿、繁複似錦的古琴聲響起,這一段幾乎是她的Solo,隻有鼓聲相合,張天遙的吉他撥出幾個唱和的音。而她坐在千人面前,坐在燈光明暗的舞台上,也如同一人獨坐曠野,身姿挺立,眉目低垂,雙手越撥越快,台下響起驚呼聲和喝彩聲,那是爲她的精妙琴藝和不可思議的詭巧旋律折服。而以許尋笙的古琴聲爲引,鍵盤聲漸起,貝斯、吉他,漸起,旋律越來越重,就在這時,一直在前方主唱的岑野突然轉過身,抓起吉他,面朝許尋笙,他的面目清冷流光,他的眼神放肆孤曠,他的嘴角有不可一世的笑,竟也随着她的琴音,開始彈奏。
台下響起一陣爆炸般的歡呼和尖叫,然後某種強烈的情緒,仿佛無形的火花,迅速在觀衆們的頭頂點燃、蔓延。伴随着音樂,所有人竟然都站了起來,開始搖擺,開始鼓掌,開始歡呼。
可是許尋笙的眼裏空無一物,隻有手下被她激烈撥弄的琴弦。岑野的眼裏也近乎空無一物,隻有眼前的許尋笙。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放肆,也看到了她滿臉的無情與滿身即将被喚醒的多情。她整個人都已經在音樂裏,他的音樂裏。岑野忽然感覺到一種更熱烈、更悸動、更加義無反顧的情緒,将自己包裹住。他的眼眶竟隐隐發熱。那感覺是陌生的,可竟也是他期待了小半生的。他幾乎來不及捕捉那是什麽,整個人已被淹沒,被這一曲,被這個舞台淹沒。
一個琴音,一個吉他音,越來越清亮,越來越激昂,漸漸超越了所有聲音,相互追逐、相互放縱,纏繞在一起。岑野看着許尋笙,許尋笙沒有看他,隻看着琴,可這毫不妨礙他們倆的琴聲如同兩隻飛鳥,交頸飛翔在劇院上空。
人群再次爆發出激烈的歡呼。幾個評委甚至都一副聽傻了的模樣。
這和他們排練時不太一樣,那時這兩個人的音樂,還沒有這樣水乳交融,鋒芒盡顯。張天遙一愣,下意識看向舞台上的那兩個人,手上竟彈錯了一個音,驚得他心底一涼,好在沒有人發現。輝子、趙潭、張海也有些意外,但大家表演經驗都豐富,也排練過無數次,隻堅持自己的演奏不變,竟也算配合得天衣無縫。
在某個瞬間,岑野丢下吉他,一把抓起話筒,閉上雙眼。他的表情是幸福的,他的表情是痛苦的,在許尋笙忘乎所以的琴聲中,在所有兄弟的齊心演奏中,那是自他肺腑中發出的最熱烈的嘶吼——
“我就是困在這城市裏的獸,
上古繁華于我夢中,
血與火銘刻在我骨上。
每一天都是戰場,
貧窮、病痛、饑餓、孤獨,
都不能令我回頭。
我就是讓你害怕讓你熱愛的獸,
城市聽到我的怒吼,
未來會聽到我的怒吼。
沒人可以回頭,
看到我踏破千山穿越萬水,
看到我的名字終于銘刻在榮耀碑上。”
……
燈光亮起。
掌聲雷動。
滿場歡呼,久久不息。
……
黑格悖論樂隊等在休息室裏,大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年齡最大的那名貝斯手,戴着厚眼鏡的工科男,忽然低頭,用手按住了臉。
朝暮樂隊同樣等候着,就在剛剛退場的台下。每一張映着光芒的臉龐,再無一絲膽怯,甚至仿佛經過這場比賽的洗禮,這群人看起來比比賽前還要沉穩、驕傲和不屈。許尋笙站在他們當中,帽檐依然壓得很低,面容清秀無比。可現在她和他們在一起,平生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身體裏、骨骼四肢裏、每一寸血管肌膚裏,那被喚醒的熱血,仿佛久久也不能平息。
……
“我宣布,經過評委打分和觀衆投票,今天的勝者……能夠進入湘城區決賽争奪區域冠軍……同時獲得全國賽出線資格的那支樂隊是——
朝暮樂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