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個人,都飽嘗着末日即來的絕望和掙紮。
誰也不曾想,還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也在爲了常家的命運殚精竭慮,挖空心思。這個人便是常遠兆曾經的情敵,并不隻一次想送常遠兆上西天的潘竹青。
将常遠兆押入刑部大牢後,他并未急着回府,更沒有急于求見皇帝。而是不聲不響的将自己關在禦史台議事廳中,徹夜未出。
薛九在門外哈欠連天的守着。他知道,隻有在遇到非常棘手的事件時,潘竹青才會出現這種自閉的舉動。可是就像以往一樣,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考慮什麽。
從潘府到大牢,潘竹青待常遠兆相當有禮有節。說是押送,卻連枷鎖都沒給上。
薛九當時覺得奇怪,還多嘴問了他一句:“好歹是個朝廷欽犯,就算不上鐐铐,也總得綁根麻繩吧?”
潘竹青卻說:“算了。就當是給這位常将軍最後一點尊重吧。”
九爺不可思議的看了看他,竟然破天荒的在對方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動容,然而稍縱即逝。常遠兆自始至終都從容無懼。在開往刑部的馬車裏,他撥開車窗,始終望着窗外。街邊的景緻被馬車兩旁士兵手裏的火把照的透亮。常遠兆入神的看着一塊又一塊招牌,一個又一個門窗,眼神平靜溫和,
哪裏像個身負死罪的囚犯?
當時潘竹青就坐在他對面,時而若有所思的望着他,時而也心不在焉的望向窗外。忽然開口問了句:“認識你二十多年,還不知道你祖籍哪裏?”
常遠兆依舊望着窗外的街面,淡淡的回道:“我三歲以前都跟母親住在老家華亭縣。三歲之後才被父親接到洛陽生活。”
潘竹青笑了笑:“人傑地靈,這句話說的果然沒錯。”
常遠兆将臉轉向他,神情淡淡的:“那時候太小了,對老家沒什麽印象。你呢?聽我父親說,你也并非出生在洛陽?”
潘竹青說:“我祖籍杭州。”
聽到這個答案,常遠兆淡然的臉上浮現一抹淺笑:“跟我猜的一樣。”
潘竹青難得饒有興緻:“爲何?杭州人有什麽特征嗎?”
“聰明。你是,景元也是。”提到惡少,常遠兆的眼睛裏出現了久違的真誠笑意。說到這裏,潘竹青心裏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眼前這個男子,很熟悉,也很陌生。自己比對方大四歲,可以說是看着對方長大,從半大小屁孩,到初上私塾,到初上戰場……他一直以來視對方爲勁敵,可今時
今日,就在對方即将走入毀滅之際,自己卻絲毫高興不起來。他不明白這是爲什麽。“很荒唐,你我同朝爲官,又從小相識,卻到今天,才知道對方出自哪方水土。”常遠兆也定定的望着他,心裏忽然回憶起小時候第一次看見潘竹青的情景。潘府大院高大的榕樹上,一個伶俐孩童正掏着鳥窩。樹下是一個美麗的少婦人,擡着頭,一臉的慈愛,柔聲喚着:“青兒,還不快
下來,小心你爹看見了打你。”那個少婦人,便是潘竹青的生母。凡事皆有因果。倘若潘竹青的母親還在,他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會不會像惡少一樣,對人充滿善意,對這個世界溫柔一些?常遠兆心裏雖作如此感想,但說出口的卻是:“杭州,好地方。我一直都想去
。”
“這個時候,我若說以後有的是機會,是不是顯得太虛僞了?”潘竹青說這話時,心裏陡然一緊,他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有一種想要安慰對方的沖動。
常遠兆笑了笑,可這笑容看起來苦澀至極:“無所謂,這世上任何地方對我來說,早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潘竹青看着他的臉,忽然想起一段往事,故作神秘的說道:“我記得在滄州時,也是這樣的馬車裏。有一個姓梁的女子,在我面前對我說過一句關于她丈夫的話。”
話音未落,他便驚奇的發現常遠兆原本如死水般平靜的臉上陡然湧起一陣血色。身子僵直着向他靠過來,眼睛像是黑夜裏複燃的燈火一般充滿着期待。
潘竹青心裏覺得有些好笑,剛才那位看上去超凡脫俗,看破一切高僧哪兒去了?他決定故意不往下說,向身後的軟墊子靠過去。
常遠兆眼巴巴的等了半天,見對方無恥的賣起了關子,立刻急眼了。瞪着眼睛大聲問道:“我娘子說什麽了?”話說到一半什麽的,簡直太可惡了!這潘家兩個兔崽子怎麽都這麽讨厭?
但潘竹青的可惡,更上一層樓:“天下姓梁的女子又不止你娘子一個,我幾時說是你娘子說的了?”“潘竹青你……簡直豈有此理!”沒毛的大白鵝就不是大白鵝了嗎?隻要涉及到梁伊伊,這位常将軍,這位少林寺藏經閣常駐武僧,立刻就能将情商刷到曆史新低。這不,他也顧不得自己身處何地,更顧不得
對方是誰,當場就翻臉炸毛了。“你快說我娘子到底說什麽了?”
潘竹青見狀,知道再逗他,大有翻車的危險。懶洋洋的坐直了身子,慢悠悠的說道:“那時都在懷疑你是縱火殺人犯。我問你家娘子,若這個兇手真是你,她會怎麽做。她說……”
說到這裏,他表情有些許凝重,對方也幾乎是屏住氣息在聽他說話。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是生是死,我陪他就是。”“她真這麽說了?”雖然常遠兆心裏一萬個明白,這句話确實是出自梁伊伊的口。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又向潘竹青确定了一次。不是他懷疑,而是現在任何有關于妻子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麽的奢侈。以至
于他不假思索的想要重複這片刻的幸福和感動。
這回潘竹青倒是很肯定的回答:“騙你做什麽?我當時可嫉妒的要死。”
霧氣瞬間湧上常遠兆的雙眼。此時此刻,他萬分感激眼前這個男人。在這種絕望黑暗的境況下,讓他再次感受到妻子對他堅貞的愛意。“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搖晃颠簸的馬車,常遠兆清秀的臉,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這一幕幕像是夢境,叨擾着潘竹青本就煩亂的思緒。這一夜,他仿佛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智力來思索常遠兆抛給他的難題。在清晨快要來臨
,天色最爲黑暗之際。他忽然睜開雙眼,面對着一屋子的漆黑。雖然他沒有點燈,可周圍的陳設,他已經熟悉不過。起身,随手撩起放在案上的衣袍披在身上,推開門,東方漸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