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穩婆再開口,常遠兆便擡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用說了,我又不會打擾你們。我隻是陪着我娘子而已。”說完,走向床邊俯身抓起了妻子的手。
傅雲隻得無奈的望向梁伊伊,希望得到她的援手:“伊伊……”
常遠兆是個間歇性糊塗漢子。好在上天給了他一個永久性的聰明老婆。梁伊伊自然是看出穩婆與傅雲的尴尬與爲難,有氣無力的勸道:“相公……聽話……你先出去,好嗎?”
“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你,不想走。”常遠兆幹脆一屁股坐在床邊的腳踏上,橫豎就是不動了。聽他這麽說,梁伊伊有些心軟,丈夫在一邊陪産的事例,對于她來說,真不是什麽匪夷所思的新鮮事。可她畢竟還得顧及着在場另兩位古代女子的感受。“你不是說……會聽我話的麽?”話雖已說出口,可她
心裏卻覺得有些酸,有些不忍。“我在你身邊不好嗎?我舍不得把你丢下來,我不會添亂的!”常遠兆有些急眼了,口氣有些急躁。他不明白爲何這夫妻二人共同種下的因,如今關鍵時刻卻不能共同承擔,共同面對。更何況他的娘子從未
如此蒼白嬌弱過,她一定很痛苦,他實在很心疼。
這僵局并未持續多久,穩婆到底是個很有經驗的老人,她在幾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糾結之際,已經在屋裏找到了解決方法:“拿這簾子擋一下吧。”與常遠兆一塊兒被常雄帶回來的還有楊盡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這大老粗竟是楊家目前爲止,與梁伊伊最有交情的一位。不能說他看待梁伊伊如同他親妹子楊依依一樣,但在他心裏,确實是将極大一
部分對親妹妹的思念與感情映射在了梁伊伊身上。而且别看他從小就對常遠兆态度一般,可心裏,是非常喜愛這個妹夫的。
所以他前些日子就已經很明确的說過,等妹子臨盆之日,一定要通知他這當哥哥的。
眼看着常遠兆一下馬就沖進府門,在屋裏磨蹭這麽久也不出來,他和常雄心裏都有些納悶。
常雄讓小梅進屋将常遠兆請出來,可沒過多久,便看見小梅爲難的走了回來。
“怎麽,他不出來了?”楊盡義抱着胳膊面無表情的問道。
小梅到底是從小就認得楊盡義,知道他這外冷内熱的脾氣,面對他這煞神一般的面孔,不但不覺得畏懼,反而十分親切:“姑爺把我轟出來了。”
“這小子怎麽又犯渾?”楊盡義更加納悶,皺着眉頭問常雄:“不是他讓不聲張的嗎?”
原來常雄去軍營尋人時,方知文還是那個方知文。可當他們三人騎上戰馬往回趕的途中,常遠兆忽然神兵天降一般攔住他們的去路。
常雄并不是太意外。他知道以常遠兆的脾性,這種時候,他隻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肯定會想盡辦法回來的。
楊盡義倒是一頭霧水。他心裏琢磨,這小白臉不是中那什麽蠱毒了嗎?變得瘋瘋癫癫見人就殺。自己屁股上被他踢出來的腳印子到現在還沒消。他跑回來作甚?可不消片刻楊盡義便自己想通了。隻要是個正常的男人,對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有一種不由分說的主權主義。什麽時候都能讓人捉刀,但至少有兩件事,決不能假手于人。一是睡媳婦,二是喜當爹。這是
人生中由“兒子”轉變成“老子”的第一天,更何況他這還是一箭雙雕捆綁式功勳,這至高無上的光榮時刻,怎麽能便宜了别人?
于是乎,替身演員方知文退居二線,被常遠兆派去别處另作安排。而常遠兆自己,則跨上馬,迫不及待的踏上了歸途。臨到達常府門前,他又很鄭重的對常雄和楊盡義叮囑道:“我今日回來,切不可聲張,爹和二哥就還當我是方知文好了。”他做出如此考慮,其實原因有
很多。
首先,他既然還得走,就不便弄出太大的動靜,以免走的時候節外生枝。
其次,他目前的狀況,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尤其是潘竹青。他現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來防範潘竹青的暗算。
最後一點,他考慮的是方知文……
常雄和楊盡義并不清楚他的用意。但既然他如此鄭重其事的囑咐,必然有他的道理,就當他是方知文好了。
可如今這小白臉居然自己不管不顧的賴在房裏不肯出來……要知道就算給方知文一萬個膽子,也是絕對不敢這麽孟浪的。看來常遠兆的演技比人家方知文差勁多了。
燙手的山芋總要人接手。常雄靈機一動,對楊盡義說道:“盡義,你去把潘景元跟何勇他們帶出去,喝酒也好,吃茶也罷。就在這附近即可,等孩子出生,我會派人去尋你們。”
至于常府的家仆們,就由他自己随便打發好了。反正他說東,這些人從不往西。“诶,好吧好吧。”楊盡義實在想不通他這妹夫到底在搞什麽名堂,神神秘秘,回趟家還得跟做賊似的。不過想來,他瞞着别人卻不瞞着自己,到底是把他當成自己人。這麽一考慮,楊盡義心裏舒坦極了,
抿住嘴邊的笑意,哼着小調,往潘景元何勇那兩對夫婦的方向走去。沒過多久,常雄便以迎接小生命的誕生爲由,将所有家仆遣散到各個屋苑進行大掃除。家裏這種瑣事,通常都是劉氏這個女主人安排,衆人頭一回聽到常雄下達如此接地氣的命令,一陣短暫的匪夷所思之
後,全都各自依令散去。劉氏也沒能幸免,常雄一會兒想吃她親手包的蝦仁水餃,一會兒想吃紅燒牛肉,一會兒想喝她親手炖的老鴨湯……總之,一刻也沒讓她閑着。實際上,若劉氏冷靜想想,就會發現丈夫點的這些,全是兒子平
常最愛吃的東西。
時間,對于輕松快樂的人來說,總是過的很快。可對于正經曆磨難承受痛苦的人來說,卻是度日如年。此刻的梁伊伊,每一秒鍾,都像爬過了一個春秋。她從小就不是個嬌氣怕痛的女生。否則,也不會不愛紅裝愛武裝,背着父母考警察了。訓練時,她曾被教官摔過幾百次;抓賊時,她曾被一拳打的滿臉是血;後來當卧底,更是每天都要在槍口刀尖下過日
子。可就算把她中槍那一次的疼痛一起算上,她活了這麽久,橫跨十幾個世紀,從沒有過像今日這般難以忍受的經曆。陣痛時,她其實還暗自慶幸,似乎并沒她想象中那麽可怕。但這種讓她碰不到摸不着的内部打擊,像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洶湧而來時,她發現自己輕敵了。疼痛的程度,似乎是以平方的級數依次疊加,且
頻率越來越密,讓她能夠賴以喘息的機會越來越少。
她剛開始還能與常遠兆說一兩句話,到了後來,她連對方在說什麽,都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伴随着腹腔内髒各種器官幾乎快被碾碎的痛感,她覺得自己正被人從裏向外一點點撕裂開。
上天是公平的,賦予人們延續生命的權利,也要人們飽受臨界于生死邊緣的殘酷考驗。
上天也是很不公平的,他将力量和強壯賜予了男子,卻把經曆這生死考驗的義務丢給了女人。所以此時此刻,這世上最勇敢強大,最想保護她,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男人就在她身邊,卻也隻能束手無策,撕心裂肺的看着她的掙紮在生死邊緣。她悲哀的意識到,她最愛的人也救不了她,沒有人能夠
救她。
她聽見自己越來越絕望的嘶喊聲,和他漸漸模糊扭曲的面孔。她覺得這一幕似曾相似……
是的,她曾經也是這樣被人傷心的注視着,絕望的呼喚着,對方的臉也是這樣慢慢變得模糊不清,然後她就死了。她又要死一次嗎?
不,這一次,她要救自己。她不會再輕易讓自己被命運玩弄于生死之間。她要活下去,她要讓孩子們都活下去。她梁伊伊,絕不放棄自己的生命,絕不會讓她愛的人再一次受到傷害……她猛然睜開眼,眼前三張模糊的臉,似乎在對她說些什麽。她聽不清,也并不在意。她回想起曾經在電視劇裏看過的片段,收集起那些替産婦接生的穩婆說過的隻字片語。什麽呼氣,吸氣,再呼氣,再吸
氣……什麽用力用力再用力……
人一旦有了鬥志,便很容易戰勝眼前的困境。梁伊伊的鬥志,正是來自于她對命運的憤怒。無論如何,這種激憤的情緒似乎對她非常受用。
她停止了白費力氣的嚎叫,一次又一次根據自己切身感受調整呼吸,使自己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氧分,控制氣力。這節奏不行,就打亂了再來。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找到了合适自己的節奏。她将所有注意力都彙聚在腰部的着力點上,憤怒而又倔強的感受着一次又一次疼痛的襲擊。“有種就他娘的疼死我啊!隻要疼不死老娘,老娘就拼了!”這些話,她自然是沒有力氣說出口的,但在心裏,已
經咆哮了幾十次。忽然間,她幾乎有了一種戰勝疼痛的錯覺。就像是她所有無從發洩的劇痛和憤怒忽然找到了宣洩物。這種全身爲之一振的快意恩仇感不知從何而起,她無力追究,卻受用非常,就好像有人分走了她的痛苦
一般。
無論再難的路,都有盡頭。無論再大的磨難,總有結束的時刻。不知過了多久,屋裏響起微弱的啼哭聲……
梁伊伊從來都沒有聽過如此美妙動聽的嬰兒哭聲,盡管他們此起彼伏,嚎得撕心裂肺。可她卻在勝利的微笑中結束了痛苦的征程。如來時一樣,疼痛又如潮水般褪去。
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過來,她累的不想睜開眼睛。屋子裏血腥氣實在太重,重到她覺得自己嘴裏都含着鮮血一般……可是,真是幻覺嗎?她下意識的睜開眼睛,就看見常遠兆蒼白又溫柔的笑臉。他的左手正一下下的撫摸着她的頭頂,右手……右手在她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