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半個月以來,無時無刻不在被内心的矛盾折磨着。恐懼,那是一定有的。每一天早晨,她都會在恐懼中清醒。醒來後,摸着身邊空空的竹席,就算外面驕陽似火,她的心裏卻冰涼一片。
她無法忽略曾經多少個夜晚,常遠兆在她耳邊輕聲訴說過簡單真摯的諾言:“娘子别怕,有我呢。”這些他總挂在嘴邊,聽得她耳朵起繭的話語,如今每當她想起,就會心酸斷腸無法釋懷。她時常想起他來滄州之前,急切期盼她同行時的樣子。“你臨盆之日,不希望我陪伴你左右嗎?”她很顯然是希望的。否則她不會抛下洛陽城繁華舒适的生活,不辭勞苦的跑來這随時戰火紛飛的邊境城市。
不願他失望是一個因素,更大的動力,是源自于她自身對他的渴望。她曾經一度自責,自己對丈夫的感情,似乎并沒有丈夫對自己的感情深。可事實并非如此。她這個來自21世紀,思想開放,性格堅強獨立的女孩,正一點點變的依賴,變的柔軟,變得不再喜愛自由……這一
切,都是因爲她對他的愛情,遠比她想象中要深厚的多。
當然,這并不是說她以往對江浩然的感情就不夠深。她曾經在網上看過這樣一句話——女人選擇什麽樣的男人,就等同于選擇了什麽樣的人生。這句話,正好可以拿來說明她的感情世界。
與江浩然相戀,她總是在不斷的變強,變得越來越配得上他,讓他的目光始終追随着自己。這種下意識的自我提升,自我磨練,使得她堅強獨立,永遠自信滿滿。可是自從她身邊的人換成了常遠兆。她忽然發現,自己修煉了一身的堅硬武裝,正被他的柔情蜜意,或者也可以說是死纏爛打胡攪蠻纏,一層層剝落。等她意識到時,已經全身心淪陷。因爲她感到,兩個
人就這麽懶懶的相愛,無憂無慮的相互糾纏,不去刻意追趕,刻意逞強,刻意獨立的感覺實在是太享受了。隻是命運似乎總要和人開玩笑。就在她褪盡鉛華,隻想乖乖的躲在他羽翼之下,爲他生兒育女,做他的小女人時,他卻人去樓空,隻留下一屋子美好的承諾,一雙兇惡猙獰的眼神,和一張對她隻字未提的“
家書”。
但她清楚的知道,無論他現在人在何處,無論在他身上發生了多大的變故,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爲了她。所以即使她很傷心,卻絲毫也不怨恨。
她算是個善于自我調節的人,并不會甘于讓自己沉淪在痛苦之中。每當她感到恐懼,感到傷心絕望時,她都會用一個聲音,一副畫面來激勵自己。那便是知道她懷孕的那天,他喜極而泣的樣子。
“娘子……我們有孩子了,我要當爹了!”
他當時的表情和舉動,深深刻在她腦海裏,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她記得他當時眼圈粉紅,眼角還挂着淚珠子,可從他的語氣和眼睛裏,她看到了他從未有過的快樂。
她如今的每一天,都由恐懼孤單的清晨開始,最後借由甜蜜回憶的夜晚結束,如此反複,她時而希望她最怕的那天趕快到來,時而又希望能再拖一拖……
還是這樣一個看似平凡的清晨,由于從夜裏開始飄起了小雨,天氣還算舒适。梁伊伊被門外的一陣說話聲吵醒。
“少爺,您早飯吃過了嗎?”這是田海的聲音。
“沒有,今兒起遲了,來不及了。”
“要不給您帶點幹糧,免得路上餓。”
“我已經揣了兩個包子。”
迷迷糊糊中,這樣的對話讓她覺得十分熟悉。絲毫沒顧得上考慮,她急急忙忙的下床,急急忙忙的披了件單衣,又急急忙忙的推門而出……由于挺着大肚子,她這一系列高難度動作,折騰出她一身的香汗。
眼前這場景,是她所熟悉的。田海拿着掃帚撥弄着地上的落葉,而面若冠玉的“少爺”精神抖擻,官服加身,撐着傘立在他身旁。
“相公!”她脫口而出,激動的滿臉通紅。
“夫人,這麽早就起來了?怎麽也不多睡會兒?”方知文轉過臉望向她,投來的目光雖然算的上溫和,卻毫無感情。
梁伊伊立刻就知道自己糊塗了,失落與失望之情湧上喉頭,險些哭出來:“你要去應卯了?”
方知文發現她臉色奇怪,關切的問道:“是啊,夫人您不舒服嗎?臉怎麽這麽紅?”
“沒事,大概是天太熱了,你去吧。”這夏天的尾巴,本該是悶熱的,但她心中的悲涼卻難以抑制的彌漫到了全身。
方知文知道她大概心情不好,可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憐香惜玉這種事情怎麽也輪不到他,還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要緊:“那我去點卯啦。”
梁伊伊倚在門框上,無力的點了點頭。眼看着這個“克隆人”的背影越走越遠。
田海将她的神色舉動全都看在眼裏,輕聲問了句:“少奶奶,您……想少爺了吧?”
即使答案已經在她臉上寫的明明白白,可她如今心情糟糕透頂,哪裏會肯在嘴上服軟:“誰想他了?他個白眼兒狼,我幹嘛要想他?”說完,抱着肚子關門進屋去了。
沒過多久,小梅來到門外輕輕叩門問道:“小姐……您是醒着,還是又睡了?”
“醒着,進來吧。”
小梅端着早飯推門而入,就見梁伊伊穿戴整齊托着腮幫子坐在桌邊發呆。“我聽田海說您起了,還想說您哪能這麽早就起來呢!”
她歎了口氣,嘟囔了一句:“還不是他跟方知文一大早就在我門口叨叨呀,吵死了。”
小梅一邊将早飯安置在桌上,一邊笑着說:“小姐這就嫌吵啊,等過幾天,府裏多了兩個娃娃,不分晝夜要奶吃,那您怎麽辦呐?”
她接過筷子,沒滋沒味的吃了口小菜,随即不正經的回道:“放心,我會弄兩耳塞子。”
小梅驚訝道:“哈?您不喂啊?”
“不喂,誰愛喂誰喂!”
在小梅的眼裏,天下哪有狠心的娘?尤其是梁伊伊這種刀子嘴豆腐心。“小姐您真會說笑。像您這麽嘴硬的,到頭來,肯定是最疼娃娃的。”梁伊伊吃了幾口粥,又歎了一口氣:“是啊,不像那種嘴巴抹了蜜,關鍵時刻卻撩挑子的壞蛋。”即使她并不怨恨,可她就是想罵幾句出出氣。否則她這緊張焦慮加失落的壞情緒,就快把她整個人弄瘋了。
這就類似于很多生過孩子的媽媽說過,若生産當時孩子爹在身邊,可能會忍不住動手把他掐死是一個道理。
話音剛落,小梅還在無言以對之時,門外響起了一把熟悉的嗓音:“準媽媽這是在耍性子麽?”
梁伊伊不用擡頭看,便認出來人是六姨。“你來啦?你婆婆的身體怎麽樣了,好點兒了嗎?”這些日子,六姨一直住在韓誠烈的娘家幫着照看生病的婆婆。
“還那樣,我就是看這幾天你可能要生了,抽空過來看看你。”說着,她拖着自己那條每逢陰雨天便隐隐作痛的腿從門口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梁伊伊一聽這話題,就頭皮發麻:“哎喲喂,别提這事兒。我緊張。”
六姨被她誇張的表情逗樂了:“傻妞,都什麽時候了,還緊張呢。我告訴你啊,現在呢,你就要保持平靜,要全身心放松,要享受做媽媽的過程。”
梁伊伊也被她逗樂了:“得得得了吧,你生過嗎?說的好像過來人似的。”
她撇嘴笑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
梁伊伊捏了一把她的鼻子:“誰是豬?”
“怎麽,你不知道今年是豬年麽?”梁伊伊這才恍然大悟,她這“方外人士”,連如今是哪一年,哪個屬相都沒搞清楚。或者說她壓根沒在意過。“啊,我才知道。難怪這麽能吃,原來是兩個小豬仔……呃……诶……”話還未說完,便皺着眉頭吃
痛的哼了一聲。肚子裏的兩個“豬仔”似乎對她的說法很不滿意,對她踢出了強烈抗議。
六姨咯咯的笑了起來,有些幸災樂禍的調侃她道:“嘿嘿,發脾氣了吧,踢你了吧。别以爲他們啥都不知道,娃娃們可小氣呢。你說他們壞話,他們都知道的。”
她卻不以爲然的歪了歪腦袋,摸着肚子說:“我家寶寶才不會跟我置氣呢。我們娘兒三命運可夠坎坷的,被爹爹置之不理,相依爲命的過到現在容易嗎?”
六姨聽到這兒,輕輕踩了她一腳:“别演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兆兒還不都是爲了你們娘兒三……”
她趕緊打斷六姨的話:“知道了知道了,人家這不是在調侃麽?你真是較真。”吃完了早飯,小梅端着餐盤退下。屋裏就隻剩下梁伊伊和六姨兩個丫頭。六姨這才從衣袖裏拿出一個長方形小盒子,神神秘秘的對她說:“哦對了,我給你帶了份禮物。我想,你肯定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