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幾步,她的手便被人從後面牽住,回頭一看,竟是常遠兆也下了馬車跟了上來。
“你怎麽下來了?不用送我,你會遲到的。”話雖如此,她卻抑制不住臉上的驚喜。
他依舊牽着她向前走:“我今天告了假,想過來看看。”
氣溫陡然下降,大家紛紛将冬衣裹上了身。滿街都是縮着手腳體态臃腫的人們,包括穿了兩件棉襖還在咬牙切齒發着抖的梁伊伊。唯獨她身旁那個依舊修長挺拔的家夥,鶴立雞群,格外引人注目。
她心裏佩服的緊:“這小子還真耐凍。穿這麽點兒,手還這麽熱乎。”
他心裏心疼的緊:“這丫頭還真怕冷,穿這麽多還在發抖。”幹脆抖開自己的棉鬥篷,将她攬了進來。
他的體溫和路人的目光使她瞬間從頭頂燒到腳底:“你猜他今天會出現嗎?”她不得不迅速找個話題使自己的大腦運轉開,以免到了衙門還是一張大紅臉。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路邊形形色色的人:“他會不會來我不知道,不過你看那些老百姓中間,到處都是差人,甚至還有開封府的人。”看來朝廷是相當重視這個案子。
“便衣……”她的目光也迅速掃過人群,發現絕大部分老百姓都在熱切的讨論着,或是盯着衙門口望。其中有一部分人卻在默默觀察着周圍的人群。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十個人當中總有一個浪蕩登徒子。一路上,便不斷有猥瑣之徒,用戲谑的眼神瞅着常遠兆黑色大鬥篷下面如桃李的梁伊伊。他們沒見過什麽世面,哪裏能猜到眼前這位唇紅齒白的
護花小白臉便是當朝左衛大将軍常遠兆呢?
常遠兆不屑與這些人打眼神仗,卻依舊惱火極了。梁伊伊感受到他身上蒸騰着的怒氣,心下緊張起來。萬一他一氣之下,又不讓她出門了咋辦?幹脆把腦袋縮進他鬥篷裏任由他帶着走。
他忍不住樂了:“你怕我打架?”
她露出腦袋對他說:“唔……你不會的,你是大将軍。”
他笑了笑:“我會的,大将軍是個男人。”
“嗷——”一聲慘叫吓壞了衆人,路邊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應聲而倒,腦門上出了血,不遠處的地上躺着傷他的暗器——銅錢一枚。
所有人都滿臉問号的瞅着眼前這個倒黴的家夥和那詭異的暗器時,常遠兆擁着梁伊伊來到跟前忽然停住,在衆目睽睽及梁伊伊的目瞪口呆之下彎腰撿起銅錢,轉身俯視着地上躺着的家夥。“給你留着做紀念,以後你看見它就要提醒你自己對姑娘家不得無禮!”漫不經心的說完,他用手指将銅錢彈進那家夥的衣兜裏,最後向前跨了一步,眼中一瞬間爬滿的殺氣讓地上的人下意識的向後爬了一
步。“記住了麽?”他牙縫中擠出最後一句。“記……記住了。”那人早已魂飛魄散。在場的隻有那人自己,常遠兆和人群中躲着的一個忐忑不安的大姑娘知道隐情。常遠兆大老遠就瞅見這家夥不斷往那姑娘身後貼,那姑娘鑽到别處之後,那人又看到了
梁伊伊,眼神藏不住的下流。
“你這招叫什麽?一陽指嗎?還是……大力金剛指?教教我!教教我呗!”梁伊伊一路上興奮不已的追問他。
他憋了一肚子的邪火終于消散去,心情舒暢無比,又恢複了往日的明朗笑顔:“都不是。你想學,我晚上教你。”
走到衙門口,他正打算解了鬥篷給她帶進去,卻正巧遇上了宋大人。
宋大人是典型的儒家官員,從不敢失禮數:“喲,這不是常将軍嗎?下官這廂有禮了!”
比自己大兩輪的人要對自己如此卑躬屈膝,常遠兆有些不自在:“大人免禮。”
宋大人笑容滿面的問:“您這是來護送夫人的?”
“嗯,順便來看看這東都俠到底是何方神聖。”“哦哦!那您也别站在這兒了,外面風大,您不如一起進堂聽審好了。有您的官威,還怕壓不住這等毛賊的氣焰?”不是毛賊氣焰大,是支持毛賊的老百姓太多,不容忽視。宋大人這次心裏壓力不小,生怕
出什麽簍子又被皇帝拿來開刀。
“我看還是不必了吧……”常遠兆覺得不太妥當。
伊伊卻扯了扯他的衣袖:“相公,外面好冷的。”眼裏盡是心疼。
宋大人趕緊幫腔:“就是,您看夫人都這麽說了,快快進來吧。”
“好吧。”他怎會舍得拒絕娘子?
潘竹青一早便沐浴更衣煥然一新,隻是心中疲累實在無法洗去。所以當他一眼瞅見常遠兆被宋大人領進公堂時,臉上的詫異吃驚和不爽幾乎凝滞不祛。
“他怎麽會在這兒?”潘竹青抓過薛九便強壓着嗓子問。
薛九低聲回應:“好像是宋大人邀請的。”
怒氣使他原本就布滿血絲的雙眼更加渾濁:“姓宋的是怕我潘某人罩不住,把活兵符都搬來了。”
氣歸氣,表面功夫他絕不會忘記。走上前與常遠兆寒暄一番便又各自入座等候開堂。他讨厭常遠兆,常遠兆同樣不稀罕他。就憑他利用無辜百姓布下天羅地網引誘俠義之士落網,常遠兆便料定他不會是個善類。比起他,潘惡少不知道要可愛多少倍。嫌官髒,甯可不當官也絕不讓自己身染
污濁。
所以開堂後,當那個衣衫褴褛,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的顧老頭被兩個衙役押上堂時,常遠兆滿腔惱火實在忍不住瞥了一眼對面的潘竹青。
門外站着的圍觀群衆看着這個孱弱的“東都俠”也紛紛表示不可思議。七嘴八舌的議論了起來。
宋大人一拍驚堂木,底下頓時鴉雀無聲:“堂下所跪何人?報上姓名!”
顧老頭直起瘦弱的身闆不卑不亢的回答:“小人顧忠義,洛陽人士。”
宋大人點了點頭:“本官問你,今年六月二十三,亥時與子時之間,你身在何處?”
“回大人的話,小的當時在柳員外家裏。”顧老頭一句話說完,驚得潘竹青幾乎要從椅子上蹦起來,常遠兆也有些懵。
宋大人接着審問:“那麽晚你在他人家中所爲何事?快于本官交代清楚!”
潘竹青抓着圈椅扶手,出了一身汗,他預感這老頭可能要搞什麽鬼名堂。
果然,“小的打傷了員外,偷了他家一千兩銀子!”顧老頭字正腔圓的說了這句話,堂上堂下和門外的人都嘩然而起。
宋大人完全懵了,這老頭怎麽看也不像兇徒,當初潘竹青抓他來就很詭異,如今事态發展至此,更叫他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就是說,你承認柳員外家失竊的案子是你做的?”
“是小的做的。”顧老頭揚着頭,眼中充滿自豪。
宋大人揉了揉眉間:“當時你還留了一封信,還記得信上内容嗎?”
顧老頭手一攤:“不記得了,時間太久了。大人,您别審了,小的就是東都俠,千真萬确如假包換。”他的聲音越說越響亮,說到最後,門外又掀起軒然大波般的喧嘩聲。
潘竹青嘴角撇出一抹極難察覺的冷笑。事已至此,隻能改變原定計劃。顧老頭想當民間英雄,那便成全他罷了。
常遠兆望着堂下跪着的弱小身影,不由得肅然起敬。他心中了然,這位老人,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報答東都俠的恩情。
驚堂木一拍,四下又安靜下來,宋大人又繼續審問道:“你既然承認你是東都俠,那麽一年前江陵府婁知縣死于家中,兇徒大膽留書自稱東都俠,那也是你幹的咯?”
顧老頭繃起下巴,小腦袋一歪:“小的隻承認是東都俠,其他的事情,時間太久了,不記得了。”
宋大人被他這略顯嚣張的态度氣得不行,抓起簽筒裏的刑簽握在手裏指着他說:“不記得了?你以爲一句不記得,本官就拿你沒轍了嗎?不對你用點刑,看來你記性是好不了了。”
他話音剛落,便發現常遠兆正扭過頭眯着眼睛望着他,表情讓他完全看不明白。他刑簽抓在手裏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考慮再三,将刑簽放回簽筒。常遠兆這才緩和了面色轉回頭去。“本官暫且放你一馬,免你一把年紀還受皮肉之苦。不過本官可告訴你,東都俠屢次犯案,無論手法與字迹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若你真是東都俠,本官必定上表朝廷,你死罪難逃!”實在不忍看見無辜的人
含冤而死,可這顧老頭頑固不化,宋大人便隻得将醜話說在前面,希望能讓他清醒清醒。“本官最後問你一次,你是不是東都俠?”
“草民正是!”顧忠義擡頭含笑而答。幾天前,顧忠義的女兒帶着未來的夫婿前來探望于他。那青年人品高貴,相貌堂堂,待他女兒如珠如寶。想他顧忠義一生清貧無依,隻有這麽個女兒,跟着自己吃了十幾年苦,還差點就被那姓柳的畜生糟
蹋了一生。苦難之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或朋友對他們父女兩伸出援手。隻有東都俠,這個連面都沒露過的人,爲他們父女雪中送炭。才換得他女兒如今的幸福。本來顧忠義沒想過替恩人頂罪。隻是昨日潘竹青在獄中讓他公開指責東都俠,潑恩人的髒水。他思前想後終于明白了,他這次被抓,便是被當做誘餌引恩人上鈎,官府這是要置東都俠于死地!他顧忠義無
力報恩也就罷了,豈可做那種恩将仇報,戕害恩人的禽獸?既然如此,他不如舍去這條殘命,換那東都俠一條活路,讓他造福更多弱者去吧。
想到這裏,顧忠義神色更加毅然,仿佛自己卑微的生命在此刻變得光華明亮。他揚着下巴,第一次傲然掃視堂上坐着的老爺們。
每個人面對他的目光都各有不同。有潘竹青的冷漠,宋大人的無奈,捕快們的鄙夷與詫異,還有一個,是他未曾見過的俊美男子,眼中充滿顧忠義此刻最想看見的敬佩之情。
宋大人無力的垂頭:“好!師爺!”
師爺上前聽令:“下官在。”
宋大人伏案,面對着堂下跪着的人卻是對師爺吩咐道:“拟好罪狀,讓他簽字畫押!”
師爺領命:“是。”梁伊伊和杜若桐躲在公堂的後台,早已将整個過程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