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洛陽城裏說書的版本就有三種之多。無非都是常小将軍如何神勇無敵,兵将們厮殺的如何慘烈,現場如何失控如何血肉橫飛……
雙月酒樓也請了位說書先生每晚在大廳裏表演。平日裏坐于大廳的客人,都是些普通食客。達官貴人們通常都隻願意去樓上包間雅座裏呆着。可這些日子,卻都願意坐在樓下大廳,聽說書人給他們演繹前方将士們的喜樂辛酸。不爲别的,隻因爲這些浴
血奮戰的将官中間,有他們的同胞兄弟,有他們的子侄,或是他們的朋友……
“快來人呐!有人要跳河啦!”街面上一聲凄厲叫聲,打斷了說書人的精彩,也喚醒了聽書人們的思緒。
人們陸陸續續從街邊的飯館酒樓裏走出去,向着求救聲傳來的方向湧去。
洛河堤岸上,一個孱弱身影在街邊小店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凄涼蕭索。“别過來!你們再過來,我立刻就跳下去!都走開!走開!”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凄厲絕望。
路人甲大爺:“姑娘,你冷靜點,别想不開。有什麽問題就去官府說清楚,讓大老爺替你做主!”
絕望的姑娘飙淚嗚咽:“呵呵,誰能替我做主?我男人不要我了,大老爺能替我做什麽主?嗚嗚嗚……”
路人乙大嬸:“姑娘,就算沒有男人,你也得愛惜自己啊,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我不要聽,我不想活了!你們都走開!走開!”
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勸着她,她絲毫沒有要從河堤上下來的意思,但也沒真的跳下去。她或許真有想死的意願,卻沒有足夠的勇氣。隻是河堤很窄,她很有可能一個激動,或是一個不小心便失足落水。
善良的人們苦口婆心,絕望的姑娘風中淩亂。
忽然從圍觀人群中,走上前一個人。大夥兒好奇一看,此人一身月白色錦緞文身公子衫,相貌精美,氣質不俗。活脫脫一個翩翩佳公子。
隻見他步履悠閑,絲毫不在意河堤上那女子的嘶聲拒絕,一步步跨上了河堤,若有所思的望着洛河暗沉沉的水面。
“你要幹什麽?你下去!”那姑娘在他身旁不遠處戒備的吼出聲。
他把目光轉向她,臉上竟浮起一抹淺笑:“姑娘你不是要尋死嗎?”
“是又怎樣?”她戒備更深。“那在下便是來助你一臂之力的。”他燦若朗星一般的雙目閃爍着迷人笑意,卻讓此刻的她感到冰冷無情。“這兒水淺,離岸又近,你若是這樣跳下去,我保證不用别人救你,你就自己劃拉上來了,根本死不
了。”他淡淡說着,似乎她的自裁在他眼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低下頭沉默不語,他含笑看着她,又追問一句:“你真想死嗎?”
“當然想死!我相公不要我了,他怎麽能這麽狠心?我十六歲就嫁給他,替他生了女兒……”她似乎有滿肚子委屈想要控訴。
他依舊笑着,卻伸出手示意她閉嘴:“停。你剛才已經說了很多遍,不用再重複了。不如,咱們入正題吧。”
說着,這個美少年向她走進一步,華服美帶随風輕盈飄舞,河堤下面站着的人看得宛若畫卷,而那女子卻如驚弓之鳥般緊張起來。他的語氣溫暖和煦,雙眼深邃迷人:“你别怕,我是來幫助你的。”
女子鬼使神差一般站在原地不再動彈,任由這個看上去恍若夢境的美少年一步步走向自己,帶着一臉蠱惑人心的和煦笑容和溫柔的動作,迎風解開自己的發帶,将自己雙手捆了個結實。他拍了拍雙手,向後退了一步,接着雲淡風輕的對她說:“好了,一會兒你跳下去的時候,我會攔着他們,不會有人救你的,很快,你就會沉進河底,要麽被水嗆死,要麽被凍死。等撈上來的時候,泡的眼
睛鼻子都糊在一起跟饅頭一樣,估計你那個相公都不認得你,不過放心,他看過之後,一輩子都忘不了。請便吧。”說完,他抖了抖衣袍,轉身跨下河堤。
身後傳來孱弱的呼救:“嗚嗚嗚……嗚嗚嗚,放開我……”
少年頭也沒回的走進人群,一個黑小子趕緊迎上來問他:“少爺,你不怕她真的跳下去嗎?”
他輕笑一聲:“真敢跳就不會這麽磨蹭又唠叨。不過她顫顫巍巍,弄不好就滑下去。”
這一主一仆在人群的圍觀中走入街道,路邊有兩位同樣衣着華麗的公子正等着他們。其中一位,便是這洛陽城内家勢最爲顯赫的潘竹青。
他眼中的笑意含着掩藏不住的寵溺,對翩然而來的白衣少年說:“你真是越發乖張離奇了。”
白衣少年不以爲然的挑眉一笑:“餓了,再去吃點兒?”
潘竹青身邊的青衣少年也是面目清秀,卓爾不凡,隻是嗓門有些大:“還餓?你怎麽吃不飽啊?不會有了吧?”
這話聽上去确實奇怪,可那白衣少年的回答卻更加讓人大跌眼鏡:“沒有。我本來也懷疑來着,還專程看了大夫。人家大夫說我沒懷孕,就是天氣越發冷了,胃口也就大了……”
四個人都是一陣沉默,往雙月酒樓的方向緩步而行。忽然青衣少年忍不住問“他”:“伊伊,你家醋壇子都沒給你來封信嗎?”
“沒有。說點别的吧,杜大小姐。”梁伊伊原本良好的心情,又被這杜若桐一句話潑冷。她家醋壇子……早已不是她家的了,哪裏還會給她寫信?這個杜若桐,都女扮男裝了還改不了那口沒遮攔的八卦性子。
想到這兒,她不耐煩的把注意力轉移到街面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或形色匆匆,或閑庭信步。隻是她自己清楚她最想見到的那張臉,目前不會出現在洛陽城的街道上。
但是,在這麽多張形形色色的五官中,她竟然認出了一個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第二次的人。
看見那張臉,她先是一愣,杵在原地。接着,臉色越來越冷,眼中燒起灼熱的怒火。“你們先去,我有點事兒。”說完,丢下衆人,迎着那張臉追了過去。
六姨挽着韓誠烈,眼中抑制不住的興奮甜蜜:“今晚可真熱鬧,你說是吧?”相公千裏迢迢追尋她而來,給了她一個巨大的驚喜。
韓誠烈還沒來得及回應,另一把嗓子響在他們兩人身後:“可不是嗎?我的好姑娘……”
轉過身,一個陌生的白衣少年站在面前,六姨驚訝之餘,在對方臉上似乎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像:“你……你是……我怎麽覺得你有些面熟?請問……”
梁伊伊歪着腦袋,臉上寫滿不痛快:“姑娘有沒有見過在下,在下不清楚。不過在下可是清楚記得,不久前見過姑娘。”這死女人,居然敢背着常小白臉劈腿!
六姨不解的問:“哦?在何處相見?”梁伊伊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回答:“就在這附近吧。不過姑娘當時身邊挽着的,可不是這位老兄。”重提她的傷心事已經夠讓她不爽,更何況眼前這個男人,哪點比常遠兆強?不就是有點像金城武嗎?很了不
起嗎?
“啊……呃……”六姨先是一頭霧水,接着忽然想起當天的事,剛想解釋,卻被對方打斷在當場。
“姑娘,這洛陽城裏,誰不認識常遠兆?你趁他外出打仗,挽着别的男人滿大街晃悠,以爲他會不知道?你未免太過分了吧!”梁伊伊是真發怒了,常小白臉怎麽說也是有頭臉的人物,怎可被人如此欺辱!
六姨聽她咆哮了半天,也火了:“诶?我說你到底是誰啊?我挽着誰逛街,跟你有什麽關系?”
“我是常遠兆前妻,第一個老婆!”梁伊伊也不顧自己一身男子裝扮,拍着胸脯大聲嚷嚷,路人紛紛投來驚詫的目光。
六姨這才恍然大悟:“哈?呃……楊依依?難怪有些面熟……”梁伊伊不依不饒:“我說你,少跟我套近乎。雖然我跟他分手了,可他依然是我在這世上最關心的人。他雖然情商低,卻極重感情!你要欺騙他,耍弄他,先問過我。”說這話時,她不知不覺已經激憤得雙
眼通紅。
“娘子,她好像誤會了……”在一邊悶不吭聲的韓誠烈終于忍不住開口。“什麽?他叫你娘子!你有老公了還出去鬼混?你把常遠兆當什麽?我真想……”真想一巴掌抽死她,但梁伊伊還是忍住了,隻是瞪着腥紅的雙眼,憤怒的望着眼前兩個令她礙眼的男女。她深知常遠兆一旦動
情,便會陷入極深。他要如何面對如此荒唐的背叛和欺騙?腦補了他痛苦絕望的神情,梁伊伊的淚腺便酸楚難耐起來。
六姨哭笑不得:“我把他當外甥啊!我是她六姨,還能把他當什麽?”眼前女孩的神情,已經讓她不忍再鬥嘴皮子。
梁伊伊心中一驚,以爲自己聽錯了:“六……六什麽?”
“六姨,我的外甥媳婦兒,你應該稱呼我一聲六姨……還有這位,是你六姨父。”六姨與韓誠烈相視一笑,對面的梁伊伊卻已經從頭麻到腳,呆若木雞。
“六姨?你不是他……”當天在街上那令她心碎的一幕幕場景躍然眼前,如今,卻讓她用另一種方式無法承受,那便是以排山倒海之勢而來的羞愧和後悔。
六姨小心的問她:“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他臨走之前在我跟前哭哭啼啼說你有了别的男人……”
此時她卻已經開始哽咽:“我……我……”
六姨急眼了:“你到底有是沒有?”
“沒有。”她低頭啜泣着回答。
六姨放下心:“那你還算有良心,我家外甥這麽愛你。你要是對不起他,還真是個混蛋了。”如今見她如此緊張常遠兆,想必對他也是深情一片。
“我,确實是個混蛋……”說着,她捂着臉,身子慢慢下沉,最終跪倒在地上默默抽泣了起來。
那天清晨,他不計前嫌,千裏迢迢給她送來的深情擁抱,卻換來她絕情的奚落……
最終他那一紙休書,到底承載了他多少委屈和辛酸?她真該死!怎麽有臉在這兒數落别人?原來最對不起他的人,竟是自己!六姨蹲下身子将梁伊伊扶了起來,看她涕淚交加,心中難免有些不忍。但想起自己外甥被她欺負得可憐兮兮,又覺得她實在有些可惡活該,忍不住想逗逗她,假裝用帕子抹了抹毫不存在的眼淚:“你是不知
道我們家兆兒走的時候有多傷心,失魂落魄,連刀都忘了拿,還是我讓田海給送去的呢。唉,戰場上刀劍無眼,他又這麽糊裏糊塗,還真是替他擔心呀。”
梁伊伊睜大紅腫的眼睛,滿臉驚恐和擔心:“不行,我要去找他。”
“诶诶诶,内什麽,還是算了吧。你要是去了,他還得抽身照顧你,咱别去給他添亂了。”六姨被她說走就要走的架勢吓了一跳,趕緊把她拉住。這小妮子的膽識還真不一般呢,不愧是21世紀的新女性。想到這個,六姨遲疑着是否和她表明自己的來曆,可見她神情恍惚,看來并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于是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邊柔聲勸道:“你呀,别急着冒冒失失去打擾他,還是想想等他回來怎麽挽回他的
心吧。他這次對你的氣,可非同小可。”
“您說的對,他現在也不一定想見我……我真是個腦殘!”
梁伊伊歇斯底裏的一句罵,卻讓六姨心裏一熱,“腦殘”,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如此熟悉的詞語了。
六姨可不想放過這個來之不易的同伴,臨分别時問她要了住址,決定有空時上門與她相邀,單獨面談。當目送六姨挽着韓誠烈深一腳淺一腳的緩慢離去,梁伊伊這才發現她腿腳有傷病。那天奚落常遠兆時,說的尖酸刻薄話又回想在耳邊。她閉上眼睛,痛苦的皺眉,喃喃自語道:“梁伊伊啊梁伊伊,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