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前,和圳已打下無數腹稿,将自己要如何說,杏兒會有甚反應模拟過幾十遍,自以爲萬無一失,才胸有成竹地趕赴女學。
可一見着杏兒,他才發覺所有預演統統失效,他隻會望着她笑,聽自己心跳如擂鼓,那是心意被主人偵知的喜悅,春雷般炸響在耳邊。
他日少年終将成爲帝國的主人,手握天下權柄,生殺予奪,但此刻,他隻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年,頭一回戀慕一個人的滋味,令他患得患失,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心中滿是顧慮,杏兒可不曉得他在想啥,看他神色又喜悅,又不同尋常,跟着笑起來:“你這是有啥好事不成?既要與我說,又不許含芷聽,可别是你挑出太孫妃了?我先同你說好,你挑好了人,我自然恭喜你,可私相授受這等事,你别想,回去禀告萬歲與娘娘去,他們準不會委屈你。”
杏兒自個兒腦補一大堆,和圳已由差點兒将他淹沒的喜悅中掙脫出來,哭笑不得道:“你怎麽想這麽多?”
杏兒道:“話本子上都這樣寫來着。”
她情窦未開,長這麽大也未曾對哪個男兒動過心,倒是看過不少話本子,自以爲看透情愛,可不願給和圳做那紅娘,引他與莺莺小姐相會。
和圳有點委屈,小聲道:“我沒想讓你幫我私相授受。”
杏兒松口氣,笑嘻嘻地問他,“你倒是說說,看上了哪個?”她要做和圳的臣子,總該曉得哪個是未來主母,提前打起交道來。
和圳郁卒,目光再杏兒芙蓉面上刮過兩回,恨不得刮下她一層皮來,惡狠狠道:“沒有的事,你休胡說!”
“你不說就罷了,叫我來幹啥?”杏兒皺皺鼻子。
和圳原本想問她樂意不樂意嫁給他,可杏兒張嘴胡說,将他步調打亂,和圳張口結舌,竟不敢問出那句話,好一會兒才道:“我問你,你定能做到女首輔麽?”
杏兒奇怪地看和圳一眼,“我能不能當上首輔,不是要看你?”熬資曆算年紀,杏兒能當首輔時,定然是和圳在位,“要說首輔,我如今還嫩得很,話不敢說滿,可要是六部尚書,你給我一個,我定能做好。”
也是他們年紀還不大,開着玩笑就要分配官職,若真給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聽見,定然要笑破肚皮。
和圳心說,我才不給你六部尚書之位,我想給你皇後之玺。
話就卡在喉頭,他隻說不出來:若杏兒不願意,他們哪裏還有退路?異日就算想君臣相見,那份尴尬也逼得杏兒不得不遠遁他處,再也不出現在和圳面前。
和圳想到此,沒影子的事情便令他痛徹心扉,不得不掐自個兒一把才勉強維持鎮定,招手讓委屈地嘟着嘴的含芷進來,哄了好一陣妹妹才離開。
含芷皺着小眉頭:“大哥今日太奇怪……”
杏兒重重點頭:“他怕是爲着快成親,有些個瘋魔。”
她們兩人胡亂猜測不提,杏兒心中自有一番思量,她雖還不解風情,卻絕不傻,回想起和圳不對勁的情形,越想越惴惴不安。
這份不安沒多久便得到證實——和圳苦惱得沒出說,想着宜安與杏兒極好,索性對她吐露實情。
宜安先是給和圳吓一跳,再一想,倒也不稀奇:皇家便是這世上頂尖人家,與他家比起來,誰家敢說出身高?和圳要看上誰,還真不是出身能阻擋得了。
杏兒雖是農家女,自身素質卻高,放到京城女學裏也相當出色,再加上和圳與她自小相識,比起秀女們來,愛慕杏兒才更合理。
和圳再三請求宜安保密,宜安卻不肯:“我瞧你這模樣,瞞不了多久,過幾日你不說,東宮派人來查你今日見了誰,當時便水落石出。若是皇外祖父越過你下旨,杏兒還蒙在鼓裏,她豈不要恨你?”
這世上少女,多的是想做太孫妃的,可沒幾個人樂意不被尊重。杏兒願不願意且兩說,她與和圳以朋友身份交往,若和圳不肯平等待她,她心中自然記恨。
宜安要告訴杏兒實情,和圳登時慌亂,這輩子頭一回産生想奪路而逃的沖動。他幼時聽皇帝講當日京城被圍之事,心想,若那時候他已出生,定然也不會逃,哪怕面對十萬大軍,也須維護天家尊嚴。
可宜安要做的事情,令和圳覺得比十萬大軍還可怕!
少年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決不能逃,更不能讓宜安去與杏兒說。
要說,也該他親口去說!
于是一天中的第二次,杏兒被帶到和圳跟前,睜着一雙清淩淩的鳳目,略帶點疑惑地看着他。
和圳臉上有些發燒,好似當年他頭一回被帶上大朝會,滿朝文武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掂量着他。宜安笑聲遠遠傳來,更令他臉色一下變得绯紅,再也掩藏不住。
杏兒心中若有所悟,才要說話,和圳止住她。天潢貴胄,縱一時膽怯,終究蓋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傲氣,和圳不肯讓杏兒發問,定要自個兒主動說給她聽。
和圳緩緩道:“這些日子,爲給我選妃子,連你也不當心攪在裏頭,受了不少委屈罷?”
杏兒一怔,搖頭:“不算什麽。”不過日常被擠兌幾句,她犯不着生氣。
最厲害的一回,有人偷偷将她弓弦割斷,她射箭時,險些給繃斷的弓弦彈傷眼睛,幸虧閃避及時,隻打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傷痕。
先生們查下去,卻與秀女們無關,做那事的人,不過看不慣杏兒出身貧苦偏能與皇孫們有交情,想給杏兒些苦頭吃。
她心思歹毒,女學不肯再收留,遂将人送還家中,令她父母好生教養,想來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十二名秀女到底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再看不慣杏兒,也不至于真個對她下手。
和圳道:“秀女們個個出色,宜安笑我,道我挑花了眼,都想收進後宮裏。”少年害羞地笑一下,“其實我一個都不想要。”
杏兒止不住顫栗起來,她幾乎想要捂住和圳嘴巴,叫他不要再說下去。她有一種預感,和圳接下來的話,将對她一生産生巨大影響。
但杏兒心中翻江倒海,卻不曾挪動,隻聽和圳道:“我昨兒才想明白——怪我驽鈍,若不是陸娘娘點醒,天曉得我哪一日才能明白——不是我挑花眼,而是我心中早有人選。”
和圳盯着杏兒的眼睛:“柳杏辭,倘使我屬意你做我的太孫妃,你可願意麽?”
少年将心思和盤托出,忐忑不安地等着少女宣判,生死皆在她一念。
而此時,杏兒已給這驚天消息吓傻:她縱有猜測,與和圳親口說出,究竟不同。一時間杏兒竟分不清她心中是喜悅多些,還是憂愁多些。
她愣愣地看着和圳,問:“爲什麽?”
杏兒在女學受教多年,甚至自己品性能力都不錯,可她還是想問一句,和圳究竟看上她哪一點。
她腦子亂哄哄,一時想着自個兒是守竈女,她若出嫁,爹娘這一支香火可就斷了。一時又想她要入朝爲官,若是做了太孫妃,豈不前功盡棄?
偏此時心底又有個聲音冒出來說,那你在高興啥?和圳願意娶你,你爲啥這樣高興?
因爲……杏兒從沒想過嫁人,可她若要嫁人,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和圳啊!
無數念頭冒出又消弭,到後頭,杏兒隻顧發呆,腦子裏沒有一個想法能夠成型,她甚至爲自己的喜悅感到羞愧……
和圳原本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可看到杏兒呆成那樣,他一顆心又慢慢平靜下來,甚至有點想笑。
他想,原來她也忐忑不安,原來,不隻是我一個人在緊張。
和圳出聲提醒杏兒:“你若不願意立刻決定,便過幾日再說,你什麽時候想好,讓宜安或含芷往宮裏送個信,我立時來見你。”
杏兒還呆呆的:“要是我不樂意哩?”
和圳抿抿嘴:“我不想逼你,若你不願意,隻當我今日沒說過這些話,你依舊做我的臣子,外人不會曉得我們之間的事情。”
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可你别想太久,一月爲限,好麽?”
“好。”杏兒終究臉皮薄,答應一聲就倉皇逃跑。
宜安正在外頭等她,瞧見她跑出來,眉毛一豎:“和圳欺負你了?”
“沒有!”杏兒拉着宜安頭也不回地逃走。
對着和圳,她說不出拒絕的話,可她心裏着實顧慮重重,杏兒要離和圳遠些,方能重獲思考能力。
女學裏頭還不夠遠,隻要看到含芷、宜安,杏兒就會想到和圳,想到少年含笑的眼睛。
爲求個心思明白,杏兒與先生告假,直奔青松家裏。青松還在當值,月娘帶着李斐在家,見杏兒匆忙趕來,隻當她有啥大事,唬得忙問咋了。
杏兒咬唇不肯說,直到青松回來,杏兒張嘴就把個驚天大雷砸到青松頭上:“舅舅,和圳今天問我,願不願意當太孫妃?”
李青松呆立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