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聖上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這不,還未等衆人暗中猜測,到處散播小道消息,他便趕在所有人前頭宣布:要爲皇太孫選妃。
後頭緊跟着一句,太孫妃必得出自女學。
這下子,可引起了軒然大波。
早幾年長平公主打着皇後名義要辦女學時,朝野上下沒少攻讦公主不安于室,明知公主手握禁軍,經曆過戰場拼殺,就因她是個女人,男人們便想把她關回繡閨裏,強迫她解下戰袍放下長刀,做一位老老實實的公主。
當日長平公主的回應是馬鞭,皇帝道:“我閨女愛怎樣怎樣,她不曾爲禍天下又不曾傷害百姓,用不着你們管。”
有人找驸馬沐清和下舌頭,心想尋常驸馬出身低,不敢對公主有二話,沐驸馬原是沐王府世子,該能管得住公主。誰知沐驸馬比皇帝還要過分,回應說:“公主一句話,我替她沖鋒陷陣,她要辦女學,哪個爲難,便是與我爲難。”
好吧,頂能管得住公主的幾個人都不打算管,也舍不得管,滿朝文武眼睜睜看着女學辦起來,顯然皇帝在後頭撐腰。但凡這位天子想辦的事情,便是文武百官死谏,他也能辦成,更有一樣,多半效果都不錯,因此百官心思又産生變化。
當時就有人說這女學不同尋常,怕不是往後天家妃子都要從這裏出。不過那時郡王們多半已成婚,皇孫們年紀還小,好些個都尚未出生,不論是皇帝自個兒選妃,還是爲太子、郡王們納小,都不相宜。
有人抱着僥幸,将自家閨女送去讀書,最早那幾批女學生早已畢業,有在禁軍中當差的,也有在順天府、國史館、錦衣衛等處供職的,與身上有差事的男人無異。
她們也一樣成親生子,不過時間都比旁人晚些,家中父母急得要上吊,倒是皇帝金口玉言:“依我看,讀書的姑娘,十八歲、二十歲成親都不遲,便不成親,也是國家棟梁,朝廷有法度在,她們哪裏就不能活?”
一句話非但救下那些個急得要死的父母,也解脫了許多不肯成親的姑娘。
後頭眼看着當差的女人越來越多,各處府上卻沒有将她們視作秀女的意思,那等關于女學便是妃儲的猜想才慢慢散了,可沒成想,竟在這裏等着!
皇帝振振有詞:“皇太孫妃将來要做皇後,尋常人家的教養豈能夠用?針黹女工,皇家有的是繡娘;琴棋書畫,終歸是娛情小道;要緊的是人品端正,眼光長遠,能與太孫說得上話,擔得起大任,禁得住風雨。”
譬如當今張皇後,當日紫禁城險些被攻破,她猶能組織宦官抵抗;又譬如周王妃,平日裏看着性子柔和,針線活兒也頂好,到出逃時,也能帶着太子與長平公主平安到南京,穩住一幹老臣心思,這樣的女人才是皇家最需要的媳婦。
要說反例也有,孝宗朝孝康靖張皇後,縱覽史書幾千年,她與皇帝笃愛是頭一份,孝宗皇帝後宮僅此一人,終身不近二色,親密如民間伉俪,想來夫妻該是何等情深。
偏生這位張皇後生就小兒女脾性,不能約束娘家兄弟,張鶴齡兄弟跋扈,她非但不加以敲打勸阻,反多次在孝宗皇帝跟前哭訴,孝宗皇帝心軟,又厚待親眷,若說他一生有污點,也就包庇小舅子這一個污點。
孝宗皇帝自幼體弱,即位後更是宵衣旰食操勞國事,身子越發衰弱下去,此時皇後又不能教導太子,夫妻兩個都一味放任,以至孝宗三十六歲駕崩時,太子還是個頑劣少年。
那太子便是後世鼎鼎大名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封“大将軍朱壽”,自京城偷溜到草原,以天子之身親自犯險,若不是運氣好外加天縱英才,險些又要上演一場土木堡之變。
偏武廟天縱英才多半浪費在頑劣上頭,于國于家未見好處,後頭也因此駕崩,時年三十一歲,不曾留下一兒半女——說起來,這還是張太後不能約束天子的緣故。
丈夫與兒子先後離世,對哪個女人而言都是巨大打擊,可前有孝恭孫皇後在土木堡之變時舍棄親子,令庶子景泰帝即位,避免大明因天子落入蒙古人之手而天下大亂。後有西李移宮案,雖說不講道理,西李好歹曉得爲着自個兒利益挾天子以令大臣。
唯獨孝康靖張皇後沉溺兒女私情,既不能輔佐皇帝,又不會做出控制皇帝的下作事,甚至連孝宗皇帝後嗣的事情也不管,任由三楊迎立興獻王世子朱厚熜,是爲嘉靖皇帝,也就是後世人稱世廟。
世廟甫一登基,便通過“大禮議”追谥興獻王,自認正統,非是繼承孝宗皇帝後嗣,孝宗一脈自此絕嗣,張皇後須得負起一半責任。
話說這麽多,歸根到底一句話,皇後與天子一體,須得擔負起一半天下,可不能照着民間挑選兒媳婦的方式,一味往恭順勤快上頭去。皇家不缺伺候人的好手,隻缺腦子清楚、手段夠用的儲妃。
再說回京城裏這些女學生,縱沒有占盡十分靈秀,也占去七分了。她們從小讀着朝廷頒發的書籍長大,學習各式各樣技藝,或許比不得在家中私塾上學的同齡人那般心思細膩、百轉千回,眼界卻隻高不低。
皇帝指明要從女學裏給和圳選妃,那些個在家中好生教養女兒的人家,再捶胸頓足也來不及後悔,隻要看着這份天大的好處落到女學頭上。
女學生中間也都炸開了鍋,大夥兒都曉得,從女學出來,定然能嫁個好人家,便是一時日子清苦些,憑自個兒手段心性,豈有過不好的道理?
從前也有女學出去後所托非人的,一心想要相夫教子,奈何丈夫不是良人,賭博吃酒打老婆,脾氣上來時,将還不滿半歲的閨女生生提着腳扔出去,險些兒害了一條小命。
若是沒上過學的婦人,隻怕哭一場鬧一場過後,還得認命,誰叫她自個兒娘家沒勢力,又沒能活命的能力?幸而姑娘記得當日在女學快活,過得實在辛苦時,請托到錦衣衛中女官跟前。
女官雖不認得這姑娘,卻顧念同門情誼,從中出力,輕輕巧巧便與男人離了婚,帶走閨女,後頭又在同窗開的店鋪裏謀一份生計,過得比當日在夫家時好百倍。
女學出來的人,早學會要守望相助——世道對女人苛刻,女人不幫着女人,誰來幫?
饒是大夥兒都相信自個兒能過得頂好,有些有雄心的還放出話來,要做大明頭一個女首輔,讓天下男人看看,不是女人弱他們一等,實在是從前女人得不着這機會。可皇家要選太孫妃的消息傳進耳朵裏,不免人人震動:相當女首輔是一回事,當皇後可是另外一回事。
皇太孫妃,那可是未來的皇後啊!
含芷她們姊妹幾個本就是學裏香饽饽,同窗們或敬畏她們出身,或欣賞她們學業,還有些純粹受了爹娘點化,平日裏就愛找她們親近。這消息一出來,她們更炙手可熱,上課時還好,隻消一下課,身邊圍着的人更多好幾倍!
含芷跟杏兒抱怨:“那樣子不像要與我親近,倒像是要吃了我!”
杏兒撲哧一下笑出來:“這可怪不得人家,你隻怪你哥哥太搶手罷,回去鬧他去。”
含芷想了想,搖頭:“也不知道她們使的什麽勁,論公大哥是君我們是臣,沒有臣子敢于君上選妃的道理;論私他是大哥我是妹妹,爹娘長輩能說話,什麽時候輪到我說話?”
杏兒捏捏含芷粉嘟嘟的臉頰,覺得手感十分好,于是又捏兩下,才拍着這故作深沉的小姑娘道:“你該把這話宣揚出去。”
過後含芷當真說了出去,果然示好的人還有,卻不似從前那般,對她虎視眈眈,恨不得搶到自個兒懷裏,扯着她耳朵灌上一腦子好話,再讓她去皇太孫跟前倒出來。
而杏兒在外人面前,也跟含芷她們姊妹疏遠了些:就近來這局勢,她但凡走得太近,非給人活撕了不可。
皇家隻說太孫妃必出自女學,可沒說到底是個啥标準,有意那個天下至貴位子的女孩子,未免格外注意起來,都好似長了火眼金睛一般,恨不得将身邊那些格外出挑的姑娘一個個看透,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半個月後,聖旨從紫禁城發出,大夥兒才恍然醒悟:先前隻盯着京城女學瞎猜,可如今天下女學沒有三十所也有二十所,适齡的女孩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哪裏就單單是京裏這幾個人的事情?
皇太孫妃的人選,須得自個兒願意、師長褒揚、學業優秀,同時滿足三樣條件才可入選,皇帝恨不能出兩套題給人家小姑娘做,精挑細選,從各地選出一十二名極好的小姑娘,由馬車接入紫禁城。
這時候,滿天下人眼睛都盯着京城,等着宮裏再傳出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