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貴一賤,交情乃現,正是說人生百态,世事難料,當日兩小無猜,何等親密無間。多年不見,難免身份天差地别,縱還有相好之心,因際遇不同、眼光相異,終究難再現當年情形。
杏兒見着宜安她們之前,無論面上多麽平靜,心中總歸忐忑——一邊是天之驕女,一邊是鄉下姑娘,小時候不明白身份之别,一起爬樹上山,無所不說。
可如今大了,曉得皇孫們自有無數人趨奉,便是杏兒仍當她們是朋友,她們看杏兒可還認她不是攀附,還能同當日一樣麽?
待見着宜安等人,杏兒才松口氣:她想多了。
第二日先生帶着她們,按照年紀分到各班級裏,杏兒與衆人見禮時,就見一個眼熟的姑娘沖她笑,那姑娘生得明豔,神采飛揚,不是宜安又是哪個?
宜安上來拉杏兒到她旁邊坐下,開心道:“你可算來了,以往我給你寫過多少信,讓你随二舅母來,你偏不來,嫌棄我麽?”
“我那時還上學哩,一來京城,要落下多少功課?”杏兒站到宜安跟前比一比個子,“你怎麽比我還高出半頭來!”
宜安哈哈大笑:“人說北人高大,南人嬌小,我原還不信,我爹就是南人來着,也長得那樣高。如今看來古人誠不我欺,你果然比我矮些。”
杏兒也笑:“你爹生在南方,可祖上正經是北人,你們一家子再沒有不高挑的。”
柳義與李彩鳳個子也挺高,杏兒在太平縣的姑娘裏頭,個子也不算低,但杏兒幼時身體不好,到底連累她不如宜安高挑。
宜安笑嘻嘻地把杏兒按到座位上,“這樣也好,省得像我一樣光長個大個子,我外祖母見着我直發愁:‘哎喲喲,竟比個男人還健壯,這樣以後怎麽嫁得出去?’”
杏兒一個沒忍住,笑出聲,兩個小姑娘抱成一團笑倒在座位上。
她們小姑娘家,說幾句閑話,便生疏盡去,好得仿佛從未分離過,心頭那些個忐忑長翅膀般飛去爪哇國。
沒一會兒,先生進來上課,她倆連忙坐好,認認真真聽講,隻不時對視一眼,沖對方一笑。
課間時,宜安便與杏兒介紹同窗們,杏兒這才曉得,京城女學非但有貴女,也有些貧家姑娘,無論出身如何,性情怎樣,總歸有些可取處,才得在這裏有一席之地。
京城裏這些姑娘也正好奇杏兒爲人,因才認得,不過說些家鄉風物,問她一路見聞之類閑話,觀其談吐舉止,品鑒人品,方才決定是否深交。
她們正說這話,含芳跟含芷手拉手進來,趕着杏兒叫姐姐,又問她如真他們什麽時候來京城,龍鳳胎長到多大。
杏兒見着往日夥伴,高興萬分,一邊與她們說話,一邊往外張望:“含艾怎麽不見?”
含芳抿抿唇沒接話,含芷道:“艾姐姐病了,在家養病,回頭我們去探她,杏兒姐姐你也一道去罷。”
杏兒自然應下,又問含艾究竟什麽病,可有大礙沒有,宜安道:“艾姐兒三天兩頭生病,倒沒什麽大事。”
含芷鼓着包子臉發愁:“她如今可愛生病啦,我爹娘都替她懸心。”
杏兒心頭不禁疑雲叢生,當日含艾在青柳鎮時,不過性子腼腆些,身子骨可不差。再說皇家照看孩子,隻有盡心竭力的份兒,還能不用心不成?實在想不通含艾爲啥成了個小病秧子。
一日上課下來,杏兒不禁對京中女學的同窗刮目相看:到底是天子腳下,她們學得極深,杏兒若不十分用心,幾乎要跟不上。
不過她也不特别着急,跟不上才是正常,若爲一時落後,就心急火燎地要去趕超人家,一來沒那個必要,二來也逼得自個兒難受。
她訂了個計劃表,每日多學一個時辰,将落後的部分慢慢補起來,左右宜安成績好,但有不懂的,隻管問她便是。
到第二日,杏兒憑借射技一鳴驚人,連宜安都贊歎道:“你比初學射箭時可厲害多了,這樣子倒像是我娘的女兒。”
杏兒嗔宜安胡說:“從沒聽說這樣的話,你再胡說,我擰你的嘴!”
宜安哈哈大笑:“我怎麽胡說,我還要與我娘說,收你做幹閨女,咱們正好做親姊妹,豈不好?”
杏兒搖搖頭不當真,宜安與她親,長平公主跟她可沒啥情分,公主樂意對她露個笑臉,那是公主慈藹,公主若不待見她也尋常,沒道理逼着公主也非得愛她不可。
要曉得京城女學裏這些孩子們,心中都存一分傲氣,你若半點兒真本事沒有,任憑是皇帝親女,就是玉皇大帝親閨女來了,她們也敢拿鼻孔看人,不說擠兌你,總歸不會親近。
昨日一看,杏兒談吐舉止都不俗,落落大方,既不隐瞞自個兒鄉下出身,也不随便以爲旁人看不起她。功課也過得去,并不曾落下多少。
今兒再看她射術高明,連教習都忍不住高聲叫好,便忍不住起了結交她的心思,暗道宜安看重的人果然有可取處。
大夥兒湊在一處說話,論起近日先生讓做的題目,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杏兒微笑聽着,有懂得的地方,便不疾不徐說上兩句,總能說到點子上;有不懂處,豎起耳朵聽旁人怎麽說,暗暗記在心裏,待往後再看書查證。
若有那等實在聽不明白的,她也不會不好意思,大方道:“這個我竟沒聽過,勞煩你與我細說。”
自來人們最煩不懂裝懂的人,杏兒大方說不懂,旁人反增一段敬愛。
杏兒有宜安帶着,順利融入京城女學圈子,旁的姑娘們也沒差太遠,或憑性情溫柔,或憑學業出色,再加上有含芳他們姊妹明裏暗裏護着,都沒出啥大岔子。
杏兒跟宜安兩個日則同進同出,夜則同眠同宿,倒好似要将這些年沒見的時光都補回來,半夜裏都還說個不停,先生們巡房聽見好幾回,催她們睡覺,她倆屏息一陣,聽着先生腳步遠去,哈哈一笑,又說起話來。
不過兩三日,兩人眼下都挂起青黑色眼圈兒,這才曉得利害,連忙用煮雞蛋滾眼睛。雪娘道:“你們再不按時睡覺,索性分開,免得兩個人都睡不好。”
她倆連聲讨饒:“先生,我們曉得錯了,以後一定改。”
雪娘其實樂見小姑娘們這般親密,不過吓她們一吓,見她們聽話,也就沒太管。
又過兩日休沐,宜安興高采烈地邀杏兒到她家去:“你隻見過我娘,還不曾見過我爹和兄弟們。”
杏兒原打算跟太平縣一道來的小夥伴去逛街,偏宜安又這樣熱情,一時爲難起來。宜安見她猶豫,忙問原因,随即一擺手:“這算什麽,你們下半晌才出去,你今兒先随我回家,明兒我與你們一起逛去。你們不曉得,京城裏很有些騙子,你們才來,沒有我帶着,隻怕給人哄了去。”
杏兒吓一跳:“還有騙子?”她想起當日和圳便給拍花子的掠走,不禁十分緊張。
宜安笑嘻嘻道:“不是那等人販子,要真有人販子,早給錦衣衛抓起來,還等我們上當呢?我說的騙子,譬如一枚镯子,與我賣一兩銀子,看你們外地人,便要賣二兩銀子,你說要不要我帶着去?”
宜安肯帶她們逛街自然最好不過,杏兒應下,當日果真跟着宜安去往長平公主府,拜見公主與驸馬沐清和。
長平公主隻比宋好年大不到一歲,容貌生得像周王妃多些,不過杏兒還是從她臉上看到些與宋好年相似的影子,頓時大感親切。
宜甯、宜宇兩兄弟都從學裏回來,公主府上自來重女輕男,兄弟兩個也對付不過一個宜安,眼見宜安又添一個得力臂膀,不禁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公主府無須以富貴驕人,又一向曉得宋好年夫妻兩個看這孩子與親女無異,因此十分禮遇親熱,安頓杏兒與宜安住在一處,長平公主忙成那樣,還不忘考校杏兒學問。
宜安得意洋洋,跟她娘吹噓杏兒射術厲害:“隻怕比娘當年也不差!”
長平公主挑眉笑,驸馬道:“後生可畏。”當年他可是爲長平公主彎弓射箭的風姿傾倒,從此看進眼裏拔不出來。
杏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家時,常聽說殿下英武,佩服得不得了,等我再長大些,隻要有殿下十分之一本事,就心滿意足啦。”
天色尚早,長平公主難得有空,索性叫上杏兒往演武場去:“看看你本事究竟如何。”
公主府上有一大校場,公主要看抻量杏兒,杏兒自不會怯場,她還是有幾分自信的。她如今力氣還不足,挑一把小弓,第一箭因緊張有些偏,從第二箭起,每一箭都穩穩紮在正中紅心上。
杏兒連開三十弓,體力不支,滿頭大汗地停手,便見長平公主拉開大弓,一箭射去,将她箭羽劈開兩半,狠狠紮進靶心。
這一手實在漂亮,幾個孩子不禁跳起來,轟然叫好,杏兒更興奮得忘了尊卑之别,大叫:“公主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