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南直隸的官船泊到碼頭,十來個穿紅着綠的小姑娘魚貫走下,新奇地望着四周景色:官船來往紛紛,船工吆喝着号子來回搬運貨物,來往人口口音自然與家鄉不同,便是穿着、神氣也顯然不一樣……
有幾個小姑娘便問:“杏兒,我聽說國史館裏還有女官,真的假的啊?”
杏兒道:“我也是頭回來京城哩,回頭咱們一道去國史館看看就曉得了。”
這一行孩子,正是太平縣女學送來京城女學交流的少女,大的不過十五六歲,最小的才十一歲,由雪娘和朱憫二帶着,她們多半頭回出這樣遠門,一路興奮得不行,身上雖疲累,可誰都安定不下。
最好笑的是,小姑娘們在一處時間長了,那天癸都在一個時間來,有三個這兩日正腹痛,雪娘給開了藥,又一人揣個手爐在懷裏養着。在水上時她們三個還病恹恹的,動都不愛動,誰知一到京城地頭,立刻精神起來,撇下手爐擠出來看風景。
其實碼頭上有啥風景可看?左右不過些船隻人口,就連水也比别處渾濁些,正爲着人口多的緣故,偏這幾個孩子看得興緻勃勃,你牽牽我袖子,我拉拉你衣襟,非要把自個兒整理得光鮮亮麗不可。
雪娘上前同來接的人說幾句話,招呼孩子們上馬車,行李另有專人送到學裏,不用他們操心。
車廂上镌着女學标記,同太平縣女學标志大同小異,幾個女孩子一看就笑起來,隻覺親近。
幾個大些的孩子由朱憫二帶着坐一輛車,雪娘帶着年紀小的另外坐一輛,囑咐她們:“要看熱鬧可以,可也要留神儀态。”
孩子們響亮地答應,馬車粼粼向京城女學駛去,她們透過紗窗好奇地看着外頭寬闊街道,道旁商鋪琳琅滿目,酒旗飄飄,書肆招搖,一邊小聲品評同太平縣有啥不同,一邊商量過兩日結伴出來逛街。
雪娘也不去管她們,自顧閉目養神,聽見她們話音一拐,又說起大活兒都在擔心的事情:“咱們從鄉下來,到底比不上京城這些人,要是人家不待見咱們,咱們可得相互多照應些,别給人欺負了去。”
幾個小姑娘都嚴肅地點頭,眉心隐現憂慮:窮人乍富最是可笑,貴人對平民的嘲笑又最爲可惱。她們本就出身鄉下小地方,若不讀書,隻怕給京城大戶人家做丫鬟人家都看不上,偏如今成了同窗,身份相仿,難免會有些人氣不過,給她們使絆子。
這群孩子裏頭年紀最小的那個名叫梁筠,原本在家叫竹葉,還是雪娘給改的大名。梁筠聽見姐姐們說得厲害,不由往雪娘跟前靠近些,道:“薛先生會護着咱們哩。”
幾個孩子互相看看,想起雪娘厲害,到底有了點底氣,都目光炯炯地看着雪娘,當她是精神支柱。
雪娘在心裏笑得直打跌:這幾個孩子未免想多,她們在太平縣女學要學的,京城裏的姑娘一樣要學。要說普通人仗着出身高貴欺負她們還有可能,女學中同窗若敢這樣做,絕對逃不過先生責罰。
杏兒她們那一車裏,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她們年紀大些,已會品評顔色好壞,瞧着街邊女孩子,便要暗暗比較,若是自己比較美,心中暗喜,若是比自己更美,未免添一段豔羨,記住她衣裳花色、頭發式樣,回頭自己也試試。
若是街上有美貌的少年公子經過,更要惹得她們一陣贊歎,給人家編排出一大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來。
眼看還有一刻就要到女學,四周景色慢慢熟悉起來,雪娘使人來提醒她們:“都收拾收拾自個兒,互相看看有啥疏漏處,頭回見面,休要丢臉面。”
女孩子們忙亂起來,有兩個頭發亂了,偏行李妝奁都在旁的車上,正急得要哭,隻見朱憫二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小梳子:“就這一把,你們誰要用,可快些,休耽擱了時間。”
小姑娘們或幫忙編辮子,給對方戴頭花,或整理一下自己和旁人衣襟,到馬車駛進門時,早收拾得齊齊整整。
都是花兒一般年紀的小姑娘,便不打扮,光水靈靈的眼睛嫩生生的雙頰,看着便叫人歡喜,更何況她們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裳,一樣打扮,更叫人愛得不行。
長平公主與昭仁郡主親自迎接這些小姑娘,雪娘與朱憫二打頭見禮,杏兒等孩子随後,大禮參拜公主和郡主。
昭仁笑得眼睛彎彎,長平略顯嚴肅,但溫和道:“一路辛苦,已與你們收拾好屋子,都快去歇息歇息,回頭讓薛先生領着你們認識先生與同窗。”
小姑娘們頭回見着貨真價實的公主,緊張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生怕說錯話惹長平不高興,杏兒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有點小小失望:宜安沒在公主身邊。
雪娘把孩子們安頓下,這住處與太平縣女學也有些像,不過牆壁更厚些,到底北方冬日冷,需要保暖。
而後雪娘再到公主那裏,卻見公主已離開,隻有昭仁等着她回報這些孩子情形:“禁軍那裏這幾日有些忙,左右她這幾年也少管學裏事情,這女學歸我管着,你與我說便是。”
又問朱憫二:“你與你的姊妹們可都還好?”
朱憫二道:“大夥兒都很好,大姐已經成親,我如今在學裏給先生當助教,下頭妹妹們也都在學一技之長,沒有一日忘記朝廷大恩。”
昭仁笑道:“那便好。”
國姓女朱憫二算術頂厲害,竟比教算學的先生還靈光些,非但當着助教,還有心寫本算學書。宗室裏頭曾有一位鄭恭王端靖世子朱載堉精通算學,著有《律學新說》《算學新書》等書籍,就是當日天啓皇帝爲宗室糜爛痛心疾首,也要将他老人家剔出來做個好榜樣。
這回朱憫二上京城來,一半爲着幫雪娘照看這幫女孩子,另外一般就是爲從國史館借到這位九峰山人著作,在自個兒算學上頭添磚加瓦。
雪娘微微一笑,将這幫女孩子情形一一道來:她們之中,有李百合視若親女的柳杏兒,射術高超,舞文弄墨上頭成績也不差,算得上文武雙全;也有學醫很有靈氣,雪娘打算将衣缽傳她的梁筠;别的孩子或能詩文,或擅書畫,或在琴曲音律上頭頗可指點。再加上心性不錯,都是好孩子。
昭仁禁不住笑道:“可見你待她們用心,竟一個不好也不肯說。”
雪娘道:“回郡主話,若說她們十全十美,倒也不盡然,可我想着,總歸還是些小孩子,便有不當處,我們做大人的慢慢教便是了,哪能爲一點瑕疵便否決她整個人哩。”
昭仁自然點頭答應,又同雪娘去看過孩子們一回,與她們沒人都說幾句話,掂量一番心性。
昭仁與杏兒最熟,偏杏兒爲着不顯得自個兒特殊,也不專門往昭仁跟前湊,隻同其他夥伴同進退。
昭仁辦完正事,逗杏兒:“怎麽,長大了,就不肯認我?”
杏兒頓時臉紅,叫一聲“昭仁姑姑”,瞧見昭仁臉上笑開花,立刻生疏盡去,小聲道:“百合嬸嬸、我娘她們,都托我給姑姑帶話,問你好哩。”
昭仁點頭道:“二嫂隻托你帶話,她自個兒怎麽不來?”
“嬸嬸說她須得看顧京城這邊過去的同窗,到明年一準兒來京城。”
當日昭仁在太平縣,同大夥兒關系都不錯,遂一個個問過去,連宋秀秀都沒忽略,聽杏兒說起圓圓上學改名的典故,大樂:“她倒是有主意,你怎麽就沒鬧着改名?”
杏兒也是小名,算不得啥正經名字,這些年女學裏的姑娘,多多少少都給自個兒起個文氣端莊的大名,聽着就有文化。
杏兒臉紅:“姑姑,我有大名的,柳杏辭。”不過她長輩們都叫慣了杏兒,就連先生們也跟着叫,杏兒懶得糾正,索性随大夥兒去。
昭仁還是頭回聽說杏兒大名,笑道:“倒是我不曉得這個。”
杏兒追問昭仁:“姑姑,怎麽不見宜安、含芳她們?”
她們幾個小孩子當日一處玩得極好,這些年雖不得見面,書信往來卻沒少過。每年宋好年一家往京城送節禮,中間總夾雜着杏兒送給玩伴們的小物件兒,京城幾個孩子也不曾忘記她。
“你早着急了罷?”昭仁眨眨眼,“明日同窗見面,你自然見得到她們,我可不給你開後門。”
杏兒得着消息就笑起來,總歸能見着小夥伴就好,她還當宜安她們這幾日不在女學哩。這些年不見,也不曉得她們長得有多高,又變成啥模樣……
昭仁才一出門,女孩子們就将杏兒團團圍住,一個勁兒地追問她與昭仁郡主爲啥那麽熟——當日昭仁在太平縣女學時,這些女孩子有些還沒上學,不曉得杏兒與昭仁極熟。
似梁筠那等年紀小的,還要問她們說的宜安、含芳都是誰,杏兒隻說是公主女、親王女,當日也去過太平縣,究竟她們性情、爲人如何卻不肯吐露。
畢竟這些年過去,大家都長大了,性情究竟有無變化,連杏兒也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