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回次子這天晚上,信王做了一個夢。
夢的前半截,與他的幼年、少年分毫不差:劉娘娘早早薨逝,他記不清她模樣,隻記得一個溫柔的懷抱,一段飄渺的香氣。
那時候神宗皇帝在位,偏愛福王,父皇雖是太子,卻過得着實不如意。
他的大哥由校亦生母早薨,父親将他交給西李娘娘撫養。李娘娘性情暴躁,時常虐待由校,偏由校養成個霸王性子,任李娘娘如何責打,都不肯出言讨饒。
當時宮裏連太子都不受重視,皇長孫又算什麽?由校受了委屈,便偷跑到東宮一處假山洞裏,捏着他的孔明鎖默默咬牙切齒。
去的日子多了,總會撞見旁人,譬如那日他從假山洞子裏出來,渾身沾滿枯葉泥土,回去不免又要受客氏一頓唠叨,可他喜歡客氏那種唠叨,讓他想起他的母親。
由校還未走出多遠,忽地腿上一沉,後頭一陣大呼小叫。
他擰着眉,惡狠狠地回頭瞪視,卻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小男孩兒,穿着大紅袍子,正抱着他的腿,仰起頭沖他笑。
由校有許多弟弟妹妹,每一個都與他一樣不被父親重視——他們父親自保不暇,哪裏顧得上這些個孩子?
因此由校全然不認得抱着他不撒手的這個小東西是誰。
他掙紮一下,小東西抱得挺緊,由校不由大不耐煩,正要伸手去推,跟着小東西的乳母大伴連忙道:“大哥兒,那是你的小五弟。”
五弟由檢,比他小五歲,和他一樣沒有母親的孩子。
由校撇撇嘴,嫌棄地把小五弟從腿上撕下來,扭頭就走。
由檢小手被捏得有些疼,淚眼汪汪地舉起手要乳母給吹,乳母心疼不已,與王承恩道:“我們五哥兒生得這樣好,大哥兒也真忍心!”
由校心說,生得好有什麽用?不過,這小子長得是挺好看……
由檢小孩子不記疼,從那以後,每回見着他大哥,都要撲上來與他玩,時間一長由校隻當他是個大玩具,他受了委屈,這小子把自個兒的糖分給他,他心中有氣不時捏五弟一把,罵他笨,左右他年紀還小,隻管呵呵傻樂。
由校心裏才沒把這小子當成好兄弟,可由檢不肯吃飯時,他還是從皇帝那裏磨來一套小玉匙給他,哄他好好吃飯。
彼時由校一臉嫌棄:“整個宮裏,就屬你最嬌氣。”他怎麽也想不到,他的小五弟日後會被命運磋磨得絲毫看不出此時嬌氣的影子。
大臣們三催四請,神宗皇帝就是不肯讓太子出閣,連帶着皇長孫也隻能由先生帶着認字,卻不能與大臣們來往,更不用說餘下弟弟們。
由檢一日一日長大,倒是越來越愛讀書,由校覺着弟弟越來越不好玩,每日跟個老學究也似,滿腦子就是那些個子曰聖人言——他都那麽多書,還能當個聖人嗎?
由校開開心心地做着自己的木工活,催魏大伴再去給他尋兩本《營造法式》,他也讀書,但絕沒有鑽進書裏當學究的意思,反正沒人管得着他,他愛怎樣怎樣。
唯獨小五弟總想管他,不滿十歲的少年,眉峰擰得像個老頭子,跟在由校身後,不知是因爲奔跑還是因爲生氣,兩頰紅紅,口吻嚴肅地勸谏說:“大哥,你是皇長孫,該……”
由校不等他說完,雙手扯住弟弟兩腮往外拉:“再說我就不放手,你還說不說?”
由檢眼淚汪汪,偏不求饒,目光平靜地看着哥哥。哥哥終于心虛,放開手,順手揉揉他臉,“疼不疼?”
“臉上疼,怎比得上看着大哥荒廢學業心疼?”這孩子又開始了……
由校捂着耳朵跑遠,他已是小小少年,比由檢這個毛孩子高出太多,他真心想跑時,由檢如何追得上?
萬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駕崩,太子朱常洛奉遺诏即位。他做了多年不受待見的太子,一朝踐祚,竟不曉得該做些什麽。
壓在頭上的父皇與兄弟再也壓不住他,朱常洛克制不住,頭一件便要在美人身上一逞雄風。鴻胪寺官員李可灼進獻紅丸,幾日後,朱常洛崩于乾清宮,即位堪堪一個月。
十五歲的皇長孫即位,改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後爲泰昌元年,朱常洛爲泰昌帝,廟号光宗,葬于慶陵。
朱由校一即位,便将宮權交給乳母客氏與大伴魏忠賢,自己沉迷木工,不理朝政。天啓二年,封五弟由檢爲信王,天啓六年選周氏爲信王妃,于宮内完婚。
天啓六年六月,京師王恭廠大爆炸,皇帝受驚,太子薨逝,命運便在此刻有所不同。
信王的夢裏,天啓六年十一月,他與王妃出宮,居信王府。
天啓七年七月,皇帝落水生病,魏忠賢進獻“神藥”,不久後皇帝渾身浮腫,病勢沉重。
天啓七年八月,皇帝召見信王,令他即位。信王大驚,恸哭失聲,不肯奉诏。皇後自屏風後走出,勸信王以江山社稷爲重。
皇帝抓着信王的手道:“來,吾弟當爲堯舜。”
我啊,知道你從小就像個小聖人,好學聰敏。你多次勸谏我,如今不用勸谏了,你大可以自己放手去做。
你一定會是個比我更好的皇帝啊,小五弟。
天啓七年八月乙卯日,天啓皇帝朱由校崩于乾清宮,時年二十三歲。
他十八歲的五弟朱由檢奉遺诏即位,上尊谥,廟号熹宗,葬兄長于德陵。次年,朱由檢改元崇祯。
崇者高大,祯者吉祥,他當重振大明輝煌。
可大明上到朝廷、下至民間,早已糜爛得無法挽救。官員甯願給魏忠賢修生祠以媚上,也不願意爲百姓做一點點實事。他絞盡腦汁想要做的每一件事,一出紫禁城便被扭曲成一重對百姓的負擔。
他還不到三十歲就早生華發,昔日跟在大哥身後,一臉嚴肅又神采飛揚的少年,隻剩下深沉的疲憊。
袁崇煥誇口三年平遼,後金軍隊卻直撲北京城下耀武揚威。朱由檢想當一個堯舜一樣的皇帝,可他最信任的臣子将他真心踐踏進泥土裏。
他變得敏感多疑,不得不親自下場和大臣掐架,可他當親王教養長大,性子裏又有一段清高淳樸,又怎麽掐得過那些老狐狸?
終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闖軍圍困京城。
大明天下這沉重的擔子,終于到了頭,他心想,大哥,我還是辜負了你的期盼。
崇祯既已決定殉國,召來太子及另外三個兒子,親自爲他們換上民間衣衫,匆匆教他們該如何與人打交道。
當日在信邸時,他也曾白龍魚服,混迹民間,如今卻隻得告訴太子:“見長者須叫老丈,見富人要叫公子……”
他多不放心他的兒子啊,可他還得狠心地将他們推到太監懷中,命太監護他們出逃。
他又逼發妻周皇後與皇嫂懿安張皇後自殺,靖康之恥猶在昨日,宋朝後妃公主們的遭遇他一清二楚,受賊人侮辱,對他妻女而言,生不如死。
而後,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登上煤山,望着煌煌紫禁城,投缳自盡。
他在衣襟上血書:“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無傷百姓一人。”
意難平啊,朕意難平。
可這還不是結束,信王仍舊陷在夢中無法醒來,他眼睜睜看到闖賊入京,燒殺搶掠,将天子腳下變成人間地獄
他看到太子被親人出賣,獻給李自成。當日,他的慈烺風姿龍采,纖好白皙,好似神仙中人。
闖賊責問慈烺:“汝家何以失天下?”
慈烺道:“我何知!百官當知之。”
而後,李自成戰敗,慈烺于亂軍中不知所蹤。
他看到他的兒子們一個一個死亡,江山易主,輿圖換稿,清兵入關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他的江山,他的百姓……
靈魂的劇痛與絕望使信王自夢中驚醒,淚水自他眼中湧出,他喘不過氣,隻想用自己代替他們受那等苦楚。
太苦了,這個夢太苦了!
信王甚至疑心那才是真實,而如今的國泰民安、天下承平,他的兒孫繞膝,不過一場水月鏡花的幻夢。
信王失聲痛哭,周王妃駭然相顧,難以勸慰。
第二日一早,信王倉皇入宮,他必須問問他的兄長,他爲什麽會有那樣苦的夢境。
皇帝望着信王,目光穿過他,好似落到虛空中的另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少年即位,撐着大明這艘風雨飄搖的破船,以至于氣血衰微,早生華發。
身爲皇帝,朱由校心想,崇祯已拼盡全力做到最好,他沒能成功,乃是因大明氣數已盡。換作别人在他的位置,也無法做得更好了。
他對那個飽受折磨的靈魂說:“無妨,你已做得很好。”
他對自己的小五弟說,“不要怕,如今我們一切都很好。”
不要怕,大明不會亡,你我不會死,慈烺、長平、昭仁他們都還活着。清兵不曾入關,屠殺沒有發生,李自成還在陝西種紅薯。
不要怕,這不是你的夢,是你的現實。
不要怕,夢中一切,天啓六年我醒來那一刻起,便都不會發生。
不知爲什麽,連孫子都已有了的信王,像個孩子般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