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向曉得信王敬他愛他,但他對信王總有些疑慮——畢竟也有天子命。
自古天家少親情,再親密的兄弟,對着那個至尊之位也難免骨肉相殘,皇帝真不信信王一點子想法都沒有。
就是令信王出逃,待他殒命後便登基,于皇帝而言也不過順天應命罷了。他躲過死劫,卻不曾躲過己巳之變,防住流民,卻沒能防住福王,到頭來還是一場慘烈大戰。
可他沒想到信王竟真是個實心眼的傻孩子!
人說患難見真情,平日裏信王多恭敬多關心他,他是天子,那都是應該的。可此時此刻,人人都要出宮逃命,他卻傻到要留下來陪他死,皇帝鼻酸眼熱,從此刻起,才真正重新将信王當成親兄弟。
天啓疼寵信王,普祥嗤之以鼻,事到如今皇帝才明白,天啓那樣疼愛這個純良的小五弟,絕非沒有原因。
皇帝心中暗暗發誓,這回若僥幸能得活命,他必護住信王一生平安喜樂,絕不再使他遭受崇祯皇帝那痛苦絕望的一生。
信王不走,皇後更不會走,她與皇帝少年結發,走到如今,曾因慈照之死怨恨過皇帝,夫妻兩個也相互扶持過。
客氏被送出紫禁城,魏忠賢發配去中都守陵時,皇後已決心将全部忠誠獻給皇帝,管理宮廷,輔佐他挽大明于危亡。
不等皇帝開口勸說,皇後便道:“夫妻敵體,沒有萬歲留守京城,妾卻獨自逃生的道理。”
皇後本性決斷,一旦下定決心,連皇帝也說不過他,于是夫妻、兄弟命僅有的心腹将信王妃并太子、公主由密道帶出紫禁城,一路往南京去。
南京另有一套六部,雖說隻用來給官員養老,到底都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老臣,信王妃隻要能到南京,一旦北京城破,老臣們自當奉遺诏,擁立慈烺登基,這天下重擔,可就要全落到未滿周歲的嬰孩身上。
信王妃倉惶逃出京城,她已身懷六甲,路上引動胎氣,終于在天啓九年十二月生下次子慈烜,不久後,未滿月的慈烜夭折,屍骨不存,信王妃幾乎哭死過去。
信王妃看着柔弱,性子中實在存有一段剛強,一邊心痛得幾乎死過去,一邊強撐着抵達南京,召集南京群臣護住太子,等京城消息。
京城那裏,已被圍困三月,大雪中百姓将門闆劈開生火,連老柳樹的根也刨除來生嚼着吃。
京城守軍更是在金兵圍困下死傷慘重,眼看京城便要不保,皇帝親自登上城牆禦敵,信王追随左右,冒着矢石護衛皇帝。
皇帝本拟必死,正思索留個驚天動地的死法在史書裏,誰知城門幾乎被攻破之際,殺出一支奇兵,竟是一群少年宦官。
原來當日皇帝命人在西苑訓練一批少年宦官,過後不曾想好将他們放置在哪裏,隻挑一部分年紀較大的出任司禮監、禦馬監官職,餘者依舊放在宮中聽候使喚。
北京城危急,皇帝信王心懷死志,皇後想起這群宦官少年,将他們送上戰場。便是這些宦官少年及時補上,打退鞑子幾回進攻。
另一批少年則是皇帝命人訓練的少年錦衣衛,他們戰力更強,夜襲敵營縱火,竟使金兵元氣大傷,十餘日不敢再發動攻擊,萌生退意。
從天啓九年十月到天啓十年正月,京城被圍四個月,軍民死傷無數,整座京城幾乎被打碎成齑粉,饒是如此,皇帝未死、未敗、未逃,仍咬牙堅持。
後世人常嘲諷大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須知大明天子實實在在守着國門,君王果真要爲社稷死,絕無虛言。
正月,關甯鐵騎終于打通後金軍隊防線,馳援京城。
此時後金軍隊給養消耗殆盡,後方遭明軍偷襲,不得不撤兵。關甯鐵騎兵分兩路,一部追擊清軍,一部南下北直隸防備福逆叛軍。
後金軍隊且退且搶,所過之處如蝗蟲過境,寸草不生,關甯鐵騎再強也不能撇下給養追擊,追到長城便回援北直隸。
京城被圍四個月,福王叛軍亦在強攻北直隸,幸而福藩叛軍遠遠不如後金,且北直隸守土官拼死抵抗,終于等來各地奉召勤王的援兵。
天啓十年六月,福王朱常洵急怒攻心暴卒,福藩叛軍倉皇南撤。
天啓十年八月,信王妃帶着已經一歲半的慈烺太子與長平公主回到北京城,她一顆心已随着慈烜的死亡而破碎,直到三十年後宋好年被尋回,才終得圓滿。
天啓十三年冬,福藩叛軍徹底被打敗,福王朱由崧出逃日本,于東海上束手就擒,其餘随同叛逆藩王或自殺,或被擒,福藩逆亂徹底平靖。
這場延續數年的戰争将大明最富庶的地方打得一片粉碎,直到三十年後,宋好年走在北京城中,仍可見城牆上傷痕累累,那是皇帝故意使人留下,作爲他的傷疤與恥辱,提醒他宵衣旰食以自強。
常言道不破不立,打得粉碎的帝國,皇帝再要重建起來竟比先前更順手。
朝廷手裏沒錢,但福藩叛逆手中有錢,一家一家抄過去,皇帝得着個“抄家皇帝,殺頭天子”名号,國庫卻賺得盆滿缽滿。
重建京城,重新恢複北方秩序都需要用到錢糧,原本戰争使大量百姓無家可歸,皇帝及時啓動重建,百姓既有活幹,又有一口飯吃,總算沒釀成大亂子。
戰後皇帝威望達到高峰,無論文武百官先前有多看不上這位沉迷木工活的帝王,至此也不得不承認,他确是大明最了不起的天子。
皇帝挾勢,一舉推動許多改革,練兵的法子不對,改;選官的法子不對,改;重農抑商,改;鹽商囤積居奇,殺……
與後金的戰争還在繼續,平定福藩逆亂時,數十名青年将領脫穎而出,恰可用在遼東。
皇帝一廂理順内政,一廂頂住遼東攻擊。天啓十四年,白蓮教趁西北蝗災作亂,皇帝将袁崇煥調去平叛,遼東盡歸毛文龍統轄。
天啓十五年,黃台吉改女真爲滿洲,向天啓皇帝遞交國書,以求和睦。皇帝輕蔑笑道:“爾蠻夷之主,焉敢以國書示我?爾父奴兒哈赤當日追随李成梁父子,搖尾乞憐,李成梁一時不察,竟将一條狼當狗養,以緻己巳之禍。今朕兵臨赫圖阿拉,爾當去國号,披發脫甲,開城跪迎大軍,方能保你一家大小性命。”
前來送國書的,乃黃台吉之弟阿濟格,早給明軍惶惶氣概吓破膽,待見着紫禁城壯麗輝煌,立時就給迷了眼——不瞞你說,赫圖阿拉城裏那座汗王宮,充其量也就相當于大些的鄉下地主宅院。
阿濟格回到赫圖阿拉,竭力勸說黃台吉投降。蒙古盟軍早已投向大明,明軍分三路,從遼東、蒙古及海上步步緊逼,黃台吉走投無路,自去國号,率部衆投降。
滿洲大部降明,小股四散向白山黑水中,誓與明軍不共戴天。直到多年後李青松等人尚要往遼東曆練,将這小股滿洲當作錦衣衛的磨刀石。
天下重新平靖,皇帝的勃勃野心卻不打算平息,建水師下南洋,搶占澳洲。一開始大明水師被壓着打,休說無敵艦隊這等強敵,便是随便一支艦隊,也能使大明水師收到重創。
但大明百姓從來有一個好處,不如人的,學便是了。十來年時間,大明水師便能在天下海域暢行無阻,無論他國海軍還是強盜,都不敢輕撄其鋒。
陸上向蒙古北擴,與莫斯科公國打過幾場遭遇戰後,以貝加爾爲界,分而治之。
改了大明國運氣數,換了科舉選官制度,皇帝還要扭轉人心,真正要使大明雄立世界之巅,辦學校,建英靈祠,甚至滿天下戲班子傳唱皇帝親征,皆是爲此。
朱慈烜被尋回後,皇帝問他民間情形,朱慈烜答,欣欣向榮,國泰民安。
皇帝回頭一想,他好像拿了某點爽文男主劇本,這一生波瀾壯闊,該做的都做了,唯獨忘了開後宮——天地良心,他可是個後宮文寫手!
這兩年後宮不是沒有添新人,多半是朝鮮等國進貢,小姑娘鮮靈靈的花朵也似,皇帝第二年就止諸國不必進貢:浪費。
皇帝跟皇後抱怨:“你道我不樂意享受美色?可我這些年忙着打仗,忙着治國,忙得團團轉,一點抽身享受的時間都沒有。如今終于有閑,卻沒了那等逸緻,看那幾個小姑娘,隻覺無味。”
皇後微笑:“既這麽着,萬歲還是跟我們這幾個燒糊了的卷子混罷。”
說罷,夫妻兩個對視一陣,都忍俊不禁。
忽然殿外通傳,道太孫和圳帶着懷郡王世子如真求見,話音未落,如真大嗓門傳來:“伯祖父,我們又來聽你講打仗的故事啦!”
和圳道:“真哥兒你小聲點,我耳朵嗡嗡響。”
如真很緊張:“哥,你耳朵這麽嬌氣,回頭閱兵時候可怎麽辦啊?我讓人給你縫個耳塞罷。”
和圳:“……用不着!”
皇帝哈哈大笑,讓兩個小的進來:“昨兒我們講到哪裏了?”
兩個孩子滿臉崇拜,雙眼亮晶晶,齊聲道:“天山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