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術,從沒有說翻臉就翻臉的道理,後者那是菜市場大媽打架。
尤其皇帝身爲天下表率,一舉一動皆有無數人看着,雖說朱由校荒唐了十幾年,可如今他想讓天下人改觀,就不能再做從前那些荒唐事。
爲這一樁,他便不能毫無理由對信王動手,更何況,天啓待信王确乎有兄弟情,哪怕這份情誼被普祥沖淡,也還能保信王幾年平安。
因此,如今皇帝乃是面上仍維持着與信王情誼,暗地裏卻冷眼旁觀,看信王究竟是否忠心于兄長。
皇帝不動聲色地疏遠客魏,疑心兄弟,與皇後倒是多了幾分親近。他從前最不耐煩見閣臣,如今卻每日都要召見兩位閣臣,或問政事,或說學問,令朝臣大爲改觀。
朝臣隻覺皇帝态度大變,卻不疑心他換了芯子,乃爲着皇帝本性其實聰敏,幼時也好過讀書,後頭不曉得爲啥越長越歪,這些日子不過回到正道,還算不得驚才絕豔。另一樁,皇帝顯露出認真與聰明,卻手段認知卻都顯而易見地嫩了些,看起來就像個天生聰慧但從未學習過治國的人,因此大臣們并不生疑。
他面上還算穩得住,實際心中仍是焦躁,下朝後每每到皇後宮中大發雷霆:“藐視君父、蛀空朝廷,滿心眼裏隻有自家那點子蠅頭小利,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王八蛋!”
皇後勸他:“民間有雲,‘飯須得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萬歲驟然曉得許多事情,卻不能一瞬将它們全部解決,倒是慢些的好。”
皇帝惡聲惡氣道:“我隻有兩年好活,大明統共還有十九年陽壽,我還要怎麽慢?等死嗎?”
皇後也不生氣,搖搖頭,“妾幼時在家學針線,絲線全堆在笸籮裏,纏成一大團死疙瘩,我着急去解,卻越忙越亂,到最後纏得死緊,我急得直掉淚,拿着剪子就要将它們剪得稀碎。”
皇後能剪絲線,皇帝卻不能将大明江山打碎。
“妾的母親與妾分說,‘你找着一根線頭,先将它解出來,再一根一根去捋,總能理順。’妾順着線頭去找,隻理一根線,果然要簡單得多,妾花了三日才将線頭理順,從那往後,性子再不似從前急躁。”皇後微笑,“這不過妾一點愚見,可妾想着,天下萬事間總有相通的理,萬歲對着一團亂麻,光着急沒用,總得先理個頭出來。”
如今皇帝有個好處,那便是聽得進話。他也不是聽了就信,譬如朝上某一事,大臣們衆說紛纭,他總要将說法比較過兩回,選中其中一個看起來較好的,使人去實施。又比如皇後這些話,他覺得有道理才能聽進去,若是沒道理,他也不耐煩聽。
皇後的道理實際幫不上啥忙,不過能使皇帝沉下心,穩住腳步,便是最大的功勞。
皇帝沉重地想,我的線頭在哪裏呢?
其實他并非不曉得線頭在哪裏,國事不比理絲線,全是一般粗細,橫亘在皇帝面前千難萬險中,總有簡單的,也有難以撼動的。
皇帝要理事,須從最簡單的那一項入手,他早已派出人手去做,如今幾個月過去,往福建去尋紅薯的人手,也帶着紅薯莖塊回來了。
萬曆二十一年,福建人陳振龍甘冒奇險将番薯種子從呂宋島帶回家鄉,加以播種,到天啓六年已有三十多年時間。到如今福建已有許多人種番薯,别處卻少見。
民以食爲天,但凡有一口飯吃,但凡還活得下去,這天底下的老百姓乃世上頂肯吃苦耐勞的,哪個願意造反?
内亂不起,皇帝就騰得出手來收拾外敵。似崇祯那般内憂外患、兩相夾攻,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皇帝如今解決不了别的問題,唯獨能想法子讓他的子民吃飽。
紅薯、玉米兩樣作物,産量大又耐寒耐旱,種下去不用如何精心伺候便能長大收成,一畝地能頂種十畝小麥、稻米。小冰期來臨之際,數它們最有用,能救命無數。
況且荒年來時,草根樹皮吃得,連觀音土都啃,真要有一口紅薯、玉米吃,哪個人還在乎它口感粗糙,吃多了漲肚?
皇帝要給大明朝續命,唯有靠這兩樣,到時候哪怕他過不了兩年後那關,崇祯手中局面也能好不少,陝西不亂,總有一線生機在。
更何況,皇帝也不一定就闖不過兩年後那個坎兒……他日日說自個兒隻有兩年好活,皇後終于忍不住問一句:“妾鬥膽,敢問萬歲在祖宗托夢裏,是怎麽個……怎麽個壽數到期法兒?”
皇帝一愣,臉更黑了:曆史上,天啓皇帝乃在西苑遊玩時落水生病,又爲治病長期服用“仙藥”身亡,這死法疑點重重,與武廟何其相似,說起來皇帝都覺得丢人。
世人多半疑心是魏忠賢弑君想要篡位,皇帝倒沒這份疑心,理由也簡單:魏忠賢一個閹人,便是篡位奪權,他又能享用幾年,又能傳給誰去?
若說他被人收買倒還有可能,不過幾率也小,魏忠賢一身權柄皆來自皇帝,若是換個人,誰能似天啓一般信重他?
因此,魏忠賢乃天底下最不可能盼望天啓皇帝死的人。
但皇帝仍對其他人疑心重重——譬如信王,又譬如,福王。
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皇帝倒是給自個兒立下個規矩,從今往後少去西苑,便是到西苑去,也絕不遊船,非得等他查明真相,确保性命無虞之後,才能再近水近船。
西苑裏頭一向多的是玩物,勾着皇帝在裏頭流連忘返,成日家熱鬧得不得了。如今皇帝少去,那地方慢慢蕭條下來,皇帝又有些心疼,他當日在西苑花費多少人力物力,若是全抛費了,豈不白花那麽多内帑?
皇帝差點兒要在西苑種紅薯,好懸皇後給勸住了:“西苑水多,景緻也好,甯願它荒着,也别種這些個東西糟蹋它。再說這東西在西苑裏頭豈能長好?”
皇帝聽勸,扭頭派身邊兩個小宦官去皇莊上頭種紅薯,虧得這年頭皇帝對皇莊還有幾分控制力,不像他讀聖賢書讀拘住的小五弟,清高又天真,連皇莊都大半落到旁人手裏,内庫空虛,日子過得緊巴巴,到最後闖賊進京時,竟沒能從内庫搜出幾兩銀子來,說出去誰敢信?
西苑既不能種地,皇帝到底想了個法子利用起來,錦衣衛中雖沒有驚才絕豔之人,頂用的好手倒也有幾個,皇帝挑兩個出來,又将宮中十來歲的小宦官集中到一起,重開内書堂,非但教他們讀書,還要教他們練兵。
這一動靜,外頭朝堂上又要谏。什麽“祖宗之法,宦官不得識字”,什麽“陛下須防趙高、十常侍之禍”,就差提着他的耳朵罵“遠的不想,你想想土木堡!”
大臣們不知道,皇帝對他們一直懷着一份戒心,更對未來有自己規劃,他決意要做,且宦官、皇莊說到底都是宮内事務,他們哪裏管得了?
小宦官們年紀不大,人多半機靈,跟着兩名錦衣衛貌似打鬧,實則練兵,連皇帝也沒想好他練這些宦官到底做什麽用,隻當爲将來練兵做準備。
派去皇莊上那兩個宦官,在宮中不是啥大人物,見着魏忠賢叫一句老祖宗,魏忠賢若答應,他們便喜得尾巴都要翹上天。
這回皇帝分派任務下來,兩人誰也沒想到好事會落到自個兒頭上,到皇莊上頭,他們卻是宮裏來的祖宗,人人捧着敬着,豈能不喜?
宦官與讀書人不同,讀書人讀了聖賢書,便要用聖賢标準去要求皇帝、約束皇帝,宦官富貴榮華全系在皇帝身上,皇帝說什麽他們便做什麽,這兩個宦官又還沒混得滑不留手,因此皇帝囑咐依法子種玉米、紅薯,他們便一絲不苟照着做。
皇帝暗中提醒自己,待到明年紅薯豐收,不受饑馑之苦,他要給陳振龍及兒孫封爵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