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這人,打從跟上就有些個毛病,她老人家活了五十多年,愣是覺着自個兒辛辛苦苦爲旁人付出,從沒做過一點虧心事。
刻薄閨女補貼兒子,在她眼裏天經地義,閨女又不值錢,又不能給她養老,養大了随手嫁出去,便宜的是旁人家,在家時多給她們一口飯吃,少叫她們做半天活,都是老李家的損失。
兒子是心頭寶,可她自以爲對兒子好時,青松不見得能消受那份好,到頭來,青松焦頭爛額,又要給她得罪的人賠情道歉,又要填補她捅出來的窟窿,青松心裏如何不厭煩?
朱氏“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到頭來換得兒子嫌他多事,閨女不肯親近,說來真是叫人可笑可歎。
青松才當官時,朱氏在村裏吹噓,道青松就要接她去享福,往後再不回這村裏來。就是上回她賭氣回家,沒兩日青松就來接,旁人都道青松真孝順,朱氏運氣真個好,歹竹出好筍,養下這樣幾個兒女來。
偏這回朱氏可沒底氣,她算是給青松攆回來,閨女也不肯收留,回想往日她風光時說過多少怪話,把旁人貶得一文不值,等她落魄,旁人又要咋待她?
朱氏越想越害怕,強裝了好些日子厲害,這時再也撐不住,嗚嗚咽咽哭起來:“我要回去,他們定要笑我,我還有啥臉面活着?”
青松道:“你放心,我一準兒不讓人說閑話。”
迎春也說:“人活裏子還是面子?你光想着面上過不去,往日你傷别人臉時咋沒想過别人沒臉面?”
幾句話說得朱氏啞口無言,眼看柳山村就在跟前,前些日子青松已叫人來收拾過屋子,如今屋裏屋外幹幹淨淨,缸裏水滿、屋後柴高、面桶米桶都沒空着,風魚風雞都挂在房檐下,任誰來都得贊一聲農家紅紅火火的小日子。
朱氏滿心裏不高興,連火也不樂意生,沉着臉把兒女往外攆:“你們不樂意我在你們家裏,你們也少在我這裏!”
幾個兒女曉得她不痛快,都沒計較,與李篾匠說:“我們已請鄰居多看顧你們,但要挑水、劈柴,隻管請他們來,滿一個月我們給核算工錢。你們但缺啥,隻管讓人往鎮上帶個話,我們立時就買了送來,你們可别虧着自個兒嘴。”
李篾匠其實也有些不大痛快,可他心想,他既沒在老婆子刻薄閨女、給兒子搗亂時出來制止,如今老婆子給送回家,他也沒臉說兒女不孝。
再說,論起來兒女比旁的那些個連飯都不給爹娘吃的還孝順,他也就不多計較,點頭道:“我不留你們,你們回去時慢些。”
青松姐弟幾個沿着山路慢慢回鎮上,一路默默無語,心中都有些過意不去,可要讓他們養朱氏,誰也說不出這個話來:要出錢出糧都容易,隻是朱氏這人太不好打交道,誰要把她接到自個兒家,就是接個禍害!
幸好臘梅如今長住鎮上,她跟汪小福兩個種菜養豬,賺得不比以往開飯店時少。她離得近,還能隔三差五回來看看,免得老倆口出事。
姊妹幾個都曉得臘梅早年給朱氏涼了心,看顧朱氏是她孝行,可她心裏不見得多樂意親近朱氏。青松道:“論理,爹娘都是我的責任,我偏推脫給三姐,三姐,往後我每月與你一兩銀子,爹娘卻啥你隻管從這裏頭出,餘下的就當我謝你。”
臘梅道:“我哪能要你銀子?”
她娘難以親近,兄弟到底是好的,沒道理爲着娘占兄弟便宜。
青松堅持道:“你擔了我的擔子,總該得些啥,沒道理讓我占你便宜,我還是個男人家哩。”
臘梅這才點頭應下,又叫姊妹幾個都去她家:“大姐你回去叫上大姐夫,帶上孩子們,我家今兒才下來的新鮮菜,你們一準兒愛吃。”
百合笑道:“放點素油,清清爽爽一炒就好吃。”
幾人到臘梅家裏,先破兩個西瓜解渴,臘梅出門叫個鄰家小子到宋家傳話,叫宋好年帶着孩子們來吃飯,又回來張羅飯菜。
鄉下地方吃食勝在新鮮,臘梅又開過飯店,手藝是有的,沒多久紅薯米飯蒸得香甜,新鮮掐下來的瓜菜或炒着吃,或挖空與筍幹、瘦肉釀得鹹津津,或煮在菌菇湯裏,都鮮甜得不得了。
衆人吃完飯,青松騎着馬連夜回城裏去,宋好年與百合帶着孩子們回家,路上說起旁人家閑話:“我恍惚聽着,宋金寶要說親?”
百合道:“連你也聽着信兒?算算他年紀倒是該說親哩,隻是不曉得他那模樣,能說到啥樣親事。”
當日百合才嫁給宋好年時,宋金寶就有六七歲年紀,這些年過去,他也是個大小夥子,該到說親年紀。
不過宋金寶如今生得是太“大”些,一臉癡肥橫肉,膀大腰圓,有回小娥瞧見他,回來說“那個宋金寶胖得像座山,一個人倒能裝兩個老爺進去!”
宋金寶又不愛出門,也不見下地幹活,不曉得成日家在家裏幹些啥勾當。
他們一家子早給宋家逐出族裏,沒有族人幫襯,一家子性子又小氣孤拐,日子自然越過越差,從前還算得上殷實人家,這兩年倒越發敗落起來。
家境這樣,宋好時、董氏兩個也不是啥好相處的人,就是有心與他們結親,切要掂量掂量他們當日怎生待宋老漢與牛氏——待親爹娘尚且那樣無情,誰敢與他家做親家?
人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董氏與牛氏也不合榫,偏有一點一模一樣:看自家兒子,配天仙都綽綽有餘。
董氏今年放出風聲要給金寶說親,原也有幾家不把閨女當人的人家來打問,偏董氏看不上,出狂言說定要尋一個家底厚、模樣好、性子柔順又能生兒子的,才配得上她兒子。
這樣說過兩回,就是原先有意那些人家,也甯願離遠些:便是姑娘家不貴重,也沒有送上門去叫人羞辱的道理,尋個普通人家嫁了,哪怕兄弟多些、将來分家産少些,也好過沾惹這樣一家子。
董氏得意洋洋地等了兩三個月,也不見天上掉個四角俱全的兒媳婦下來,她這才慌了,待要把條件稍微放寬松些,奈何她那些個話早已傳得到處都是,但凡她把話題拐到兒女親事上頭,就眼見着人一個個走光,硬是沒有一個人樂意跟她聊這些。
董氏氣得很,回來與宋好時抱怨,宋好時能說啥?她也不敢抱怨太狠,宋好時看着老實,可不是啥好性子人,一言不合就要揍她,醋缽大的鐵拳落在身上,疼哩。
金寶早聽說他娘要給他娶媳婦,如今忽然又改口風,他自然不樂意,一邊死命往嘴裏塞飯菜,一邊吧唧着嘴道:“你原先說要娶個好看的,我就要好看的,差一點兒都不行!”
董氏一噎,與兒子打商量:“居家過日子,光生得好看有啥用?要緊的是能幹賢惠,你聽娘的不會錯。”
金寶一雙綠豆眼陷在滿臉肉裏,看着癡癡傻傻,這會子卻精光閃爍,粗聲道:“鎮上就有個頂好看的,你給我說來。”
董氏一愣,将鎮上适齡的小姑娘在心裏過一遍,不曉得金寶說哪個,忙問:“你看上誰?”
金寶道:“叫杏兒的那個臭丫頭!”
董氏再傻也曉得他們家與柳家沒交情,杏兒不能嫁給金寶,更何況她不傻,頂多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連忙道:“那臭丫頭一家子都不是啥好東西,你另外換一個,娘與你說來。”
金寶唾沫橫飛:“我就要那丫頭!你要說不來,我索性不成親,你别想抱孫子!”
當日年紀還小時,杏兒可是鎮上孩子們裏的大姐頭,沒少爲給她嬸嬸出氣,隔三差五就叫上一幫人打金寶一頓,偏孩子們手輕,金寶挨打挨得生疼,身上可沒啥印子,回家一說,董氏還怪他沒打回去,沒出息。
一來二去,宋金寶就隻愛在家裏擺威風,不愛出門。這幾年杏兒在城裏念書,偶然回來一趟,個子抽條如嫩柳般長開,臉蛋兒好似三月桃花般漂亮,一雙眼睛随她娘,又亮又有神。
且杏兒識文斷字,在女學裏頭也是頂尖人物,十裏八鄉都說她将來嫁個讀書人要當官太太,唯獨金寶有回見着杏兒,心裏叫一聲:這臭丫頭竟長得這樣好!
他雖個子還不如杏兒高,到底體重能頂杏兒三個,因生來是個男人,他便自以爲十分了不起,杏兒再厲害再漂亮,還不是得給他挑挑揀揀?
自打那日過後,他沒少想着杏兒做那等指頭告了消乏的事情。如今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要是能把那丫頭娶進門來磋磨,豈不高興?
宋好時與董氏夫妻兩個萬萬沒想到兒子竟一門心思看上柳家的杏兒,對視一眼,不禁心中叫苦:再看自家兒子是個寶,也頂不住人家也是柳義的掌珠,萬一惹惱柳義,宋好時也要挨打。
金寶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直轉,發覺爹娘猶豫,又道:“你們别看她念書,這年頭念書的丫頭根本嫁不出去,哪個男人樂意娶她?依我看,她這些年都沒說親,可不是爲念書沒人要的緣故?你們隻管說去,一準兒能成!”
“要是成了,她家又沒兄弟,那好大一注家産,可全都是咱們家的哩。”宋好時與董氏本就心思不正,再給兒子這樣一勸,登時給外财蒙住心眼,都道:“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