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之間,自古親如母女的少,相互看不慣的多,俗話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東風西風勢頭不定,當兒子當丈夫的未免要當個牆頭草,上安撫老娘,下體貼媳婦,才好一家子和睦。
青松以往做得就不錯,偏生這回他回太平縣百戶所上任,一則官面上事情多,二則月娘懷着身子,自然比哪個都要緊些,忙中生亂,他便不曾一回來頭一件事看爹娘。
要論起來,原也不是大事,事有輕重緩急,他先緊着有身子的媳婦也沒啥,大不了過兩日得空再回家看爹娘。
偏生有人多嘴多舌,與李篾匠老倆口報喜道:“我瞧青松騎着高頭大馬回來,你們家可發達哩。”便說許多“老太爺”“老太太”一類的話恭維,說得朱氏眉花眼笑,身子飄飄然,差點兒要飛起來。
朱氏想着兒子既騎馬回來,定要先來見她,遂興沖沖打點家務,又到處與人說:“我們青松要回來哩,大夥兒下晌都到我家吃酒!”
誰知下晌她排布好飯菜,等到天快黑也沒見青松回來,人沒見不說,連個口信也沒有,朱氏心中自然不高興。
她還心疼那上好酒肉,有心把四鄰都攆走,還是李篾匠勸住:“巴巴兒請人來吃飯,爲着青松沒回來就攆人?咱們家丢不起這人,倘或青松明日回來,你讓他臉往哪裏擱?”
因此勸衆人道:“平日裏想請大夥兒來,都難聚齊,趁着今兒天氣好,大夥兒該吃吃該喝喝,盡興才好。”
衆人看着老倆口神氣都有些萎靡,都改口道:“想是有啥要緊事絆住,青松一向孝順,我們都曉得。”
不合這句話牽動朱氏隐憂,她雖明白青松孝順,更記得“有了媳婦忘了娘”的俗話。她這輩子争榮誇耀都落在青松身上,生怕青松娶了媳婦忘了她,因此常要與月娘比較。
你說好笑不好笑,做婆婆的人,竟要與兒媳争風吃醋,真是叫人再想不到的奇聞。
偏生朱氏這點糊塗心思也沒人點醒她,她越想越歪,尋思着青松沒回來,怕不是真給月娘絆住,當真不孝。
當晚衆人一走,她就淌眼抹淚地哭起來:“養他那樣大,就是養條狗也曉得戀家,他倒好,把爹娘扔過牆,隻管自個兒高樂。”
李篾匠道:“青松是做官的人,哪能随意亂走?咱們山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要真個走動起來,也花時間。你等兩日,等他得空,定然回來。”
朱氏沒再說啥,心中卻認定青松給人勾得不孝順她,遂下決心要将兒子的心赢回來。
第二日,朱氏聽說青松果然住進老丈人家裏,跟月娘兩個同進同出,比新婚時還甜,不禁越發憤怒。再加上青松連他幾個姐姐家都去了,就是沒回山上,越發坐實他“不孝”。
要不是李篾匠攔擋着,她就要蓬頭垢面地跑去劉家哭鬧,讓大夥兒都看看月娘這個妖妖喬喬的媳婦,都勾着青松幹了些啥!
好在幾日後青松休沐,打點滋補物品趕回山上,一進門先結結實實磕三個頭,他爹娘都吓一跳,連忙上來拉起,道:“你這是幹啥?”
青松仰頭笑着說:“我好些年沒在家,沒能在爹娘跟前盡孝,磕個頭算啥?”他站起來,朱氏隻管給他拍膝蓋上的土,“頭前回來,實在沒工夫再上山。我領着好些兵馬,要是撇下他們隻管自家事,他們須不服我。”
隻幾句話,李篾匠疑心盡去,就是朱氏氣也消了一半,拉着青松進屋,又要給他煮肉,又要給他找前些日子納的鞋墊。
“家裏熏的好臘肉,煮肋排,你愛吃這個!還有幹扁豆,煮到肉湯裏酥爛,你打小兒就愛吃這個泡米飯。”朱氏笑眯眯道。
其實青松小時候他們家哪有肉吃,做飯都用麻絲蘸着油在鍋底裏刷兩下就算放了油,一年到頭有兩三回肋排煮幹豆角就頂不錯,青松小時候真饞肉,自然愛吃這個。
青松忙着問他爹娘身子好不好,又一脫外袍,要去院子裏劈柴。
朱氏看他穿着雪白的中衣,領子、袖口一點兒黃迹沒有,是件新衣裳,忙道:“不用你剁柴,你好生坐着,等吃飯。”
青松這些日子累得也厲害,聽見朱氏這樣說,再看柴堆壘得老高,用上十來日不成問題,遂坐回去。
他們家如今不缺柴燒,宋好年雇了人,每隔幾日就來家裏幫忙劈柴,并做些旁的力氣活兒,因此老倆口雖沒有丫頭,過得也挺舒坦。
這裏朱氏端飯上來,看青松大口大口吃飯,她還不住往兒子碗裏夾肉:“再多吃些。”
青松一邊吃一邊躲:“不要了不要了!可别再給我夾,你跟爹也多吃些。”
“你爹牙不行哩,吃一口瘦肉,倒要掏半日牙,我也不愛吃這個,嚼不動。”她老人家愛吃肥肉。
朱氏又從肋骨上剔一塊肉下來放到青松碗裏,高高興興道:“你這回回來,可該把我們接下山去養活了罷?”
按理說月娘回來時就該如此,但月娘不親他們,非要跟她爹一道過,老倆口隻好繼續窩在山上,想看着孫子出世都不行。
朱氏尋思着這樣下去不成,将來孫子生下來,隻親近外加,不愛她這個奶奶,那哪兒成?
青松一噎,放下碗小聲道:“娘,我那裏還沒收拾好,再過些日子接你們去。”
聽話聽音,朱氏如何聽不出青松不樂意?
她猛然沉下臉,怒道:“人都說你孝順是假孝順,面子情,我還四處與人說我兒真孝順,你就這樣孝順我們?你的良心哩?”
青松哭笑不得:“娘,我如今還住百戶所裏,自個兒在縣裏沒房子,你就是要去,也得等我賃到房子,再收拾好,方請你們過去。”
這理由倒也過得去,朱氏點點頭,又與青松耳提面命:“我孫子須得生在咱們家!他姓李,不姓劉,生在你老丈人家裏是哪門子道理?依我說,你老丈人隻怕想搶我孫子,你須防着他些,要是讓我孫子姓了劉,我與你潑命!”
“娘!”青松真是不曉得說啥好,他老丈人有兒子有孫子,孫女兒瓊娘先前還想托他大姐說門親事,這兩年百合沒去京城,倒是托了信王世子妃,真給說了戶差不多的人家。
那家人倒也不似劉大嫂期盼的那般好,不過算下來也不差,比劉家自個兒找能好些,更妙在人品端莊,不是那等狂三詐四的人家,婆婆妯娌也都還算好相處,青松離京前瓊娘正備嫁。
瓊娘的兄弟們大的已經娶媳婦,小的也該上學上學,該當差當差,劉家子孫興旺,哪裏就要搶他們李家的孫子?
劉掌櫃偏疼月娘是真,當日在京城,劉大嫂半真半假歪派過月娘好幾回,不過小姑子是嬌客,劉大嫂也識大體,不過随口說幾句,過後仍舊親親密密一家人。劉掌櫃要留月娘在家生孩子坐月子有啥稀奇?
就是青松小倆口都住到劉掌櫃家裏去,他也隻有高興的份兒。
可閨女女婿能去住,親家、親家母就沒理由也去劉家,爲此朱氏才不高興:“你又不是他家上門女婿!”
青松敷衍他娘:“我這不是還沒賃到合适的屋子?總不能委屈月娘擡着你孫子住腳店罷?我回去就好生尋房子,你也别着急催我,越急越出錯。”
青松心中有個想頭,他娘是真疼他,因此他要孝順他娘。可朱氏又是個頂不講道理的人,因此朱氏說話,他隻過耳不過心,渾不當回事。
待青松下山,又迎面遇着文娃爹娘,這兩個前些日子沒見着青松,今兒是聽着青松回山上,特特撇下豆腐店來堵他,問文娃爲啥沒回來。
其實文娃也來信說過緣由:他也有前程要奔,不好總跟着青松,混在青松後頭倒是簡單,可到頭來,兩個小哥兒倆總要分個高低,文娃可不甘心永遠比青松低一頭。
青松要外放,徐彩文卻要固守京城,兄弟倆一内一外互爲倚仗,青松才不至于朝中無人,在外頭是被紅眼病的小人參一本,落下馬來。回頭青松再回京城,輪到文娃外放,有他在地方上經驗人脈,文娃的路也能好走不少。
他們兄弟兩個早同沐三商量好将來官途,隻管一步一步走下去,總有出頭之日。
唯獨苦了文娃爹娘,文娃一去京城,四五年不回來,他們想得厲害,偏見不着人。就連窦五娘這個兒媳婦,也隻聽得名字,從未見過真人。
窦五娘還罷,她生了個閨女,文娃爹娘抓心撓肝地肖想孫女模樣,隻是想不出,心中着實苦楚。
青松遂和緩顔色,好生勸說他們,又說徐彩文的閨女薇薇生得可愛,“再過一年半載,文娃資曆足夠,便能回鄉探親,到時候一準兒帶着五娘和薇薇回來。”
文娃爹娘互相看一眼,究竟不能阻礙兒子奔前程,又欣慰,又心酸,相攜去了。青松這才上馬,先去百合家裏要一小壇泡菜,“月娘愛吃這個,旁人做的都不對味兒,還得大姐這裏的才好吃。”
他也不顧天色将晚,策馬趕回縣城,着急将這壇子泡菜送到月娘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