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專門設宴待客,招待遠路來的親家,青松原本跟百合一樣懸着心,唯恐信王夫婦以勢驕人,也怕自家爹娘行差踏錯。
好在一天下來也沒出啥岔子,李篾匠老倆口便是有些話說得粗鄙些,不大中聽,信王夫婦想着他們出身,總肯多容讓些,要保全宋好年夫妻兩個面子。
青松本以爲今兒能順利過去,誰知下晌要走時,朱氏還是驚得他滿腔子怒氣瘋漲:他娘竟慫恿他與百合要信王府的房子!
青松打小兒就有志氣,五六歲上便與幾個姐姐說“将來我有本事掙錢,讓你們都過好日子”,後頭到綢緞莊做夥計,他人機靈嘴甜,又肯鑽研,沒過多久就被賬房先生看重,要收他做學徒。
誰知機緣巧合,他大姐成了信王家的兒媳,連帶着他也成了小舅爺,得個錦衣衛官身,老李家祖祖輩連個讀書人也沒出過,青松就是頂尖的頭一份,他自個兒也得意,發誓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光宗耀祖,也讓爹娘跟着他過上好日子。
再說他多沾大姐夫的光,要是一味不成器,隻怕信王府覺着他扶不起,連帶着看輕大姐,因此青松雖常與信王府來往,卻不肯多占便宜,每常隻當親戚走動,再煩難的事情,自個兒想法子解決,輕易不會求信王府。
這才是親戚間相處的道理:兩家地位懸殊,要是弱的那一家大事小情都求到王府頭上去,哪怕王府發句話就能解決,次數多了也難免存幾分心思,到真正緊要關頭,使不動王府力量,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哩。
朱氏心疼兒子住得淺窄擁擠,給青松瞎出主意,使他跟百合要房子,青松哪裏肯答應,忙問:“這話你跟大姐說了沒?”
朱氏道:“還沒說,你大姐牛心古怪,我與她要東西她定然不肯,還得你自個兒去說,我再敲敲邊鼓,這事兒就能成。”
聽說還沒說,青松長出口氣,又後怕又憤怒地道:“娘,我是個男人家,指着姐姐過日子算哪門子活法?”
朱氏笑眯眯道:“我曉得我兒有出息,可你如今年紀還小不是?你大姐穿金戴銀,住這樣大屋子,行動一堆人伺候,她享福,但凡把這福氣分你一星半點兒,你也用不着受這份委屈,我也放心些。”
“信王府的産業都姓朱,我可是姓李,人家屋子與我哪有半文錢幹系?”青松生怕朱氏一個想不開,當真跑去替他說項,到時候他渾身是嘴都說不清,要叫信王府以爲他貪圖錢财,先前那些個親近功夫可就白做哩。
旁人家多是兒子年輕冒進犯糊塗,當娘的要勸他說他,李家卻是反過來,朱氏這老太太想一出是一出,稀奇古怪不近情理的點子一個接一個往外冒,總之是想損人利己,可但凡明眼人一想就能明白,她那些個主意都損人不利己。
别說青松姐弟情深,就是青松與百合沒啥感情,隻要他腦子還清醒,就該曉得不能聽朱氏擺布。
青松勸說半晌,朱氏有些個松動,卻還不松口,他頭疼得厲害,隻好拿自個兒前程吓唬她:“你但凡敢與旁人說這事,我立馬就辭了差事家去,這錦衣衛也不用當,看你滿意不滿意。”
朱氏旁的不懂,唯獨曉得青松當官光宗耀祖,過些年她這個當娘的也難免請個鳳冠霞帔,做個真正當官人家的老太太。
青松一說辭差事,朱氏連忙攔擋:“我不過心疼你才說兩句,你個小沒良心的!”
當初她就是靠生青松才一舉翻身,在村子裏有點地位,如今青松當錦衣衛,她的地位越發尊崇,就是李家那些個祖老,當面也要對她笑眯眯,不敢說一個不字。
回想從前他們兩口子在族裏沒臉面,可見這福分都是青松當差帶來,要是青松辭去差事,哪還會有這樣好處?
青松深知對付朱氏不能一味吓唬,打個巴掌還得給個甜棗,遂轉怒爲喜道:“我曉得你最疼我,可男人家要有志氣,要是連屋子都要大姐的,我也沒臉與同僚來往,到時候人家一聽,哦,李青松竟一點兒男人樣子都沒有,我就是不辭差事,也做到頭了。”
好說歹說,總算勸下朱氏糊塗心思,青松到底不放心,又與百合透了個口風,要她防着些。
百合一愣,朱氏早幾年還指望她補貼娘家,如今好些年不提,她隻當改了,原來在這裏等着她哩。
親娘雖糊塗,兄弟還是好的,百合笑道:“你放心,我要是耳根子軟的人,早多少年就給她算計了,還等如今哩?”
青松這才與月娘回家,一路上憂心忡忡,月娘看他神色不對,問咋回事,青松憋了半晌,才小聲把他娘的打算說出來。
月娘不禁吐舌頭:“娘可真是……”
鄉下婦人沒啥見識,也就沒啥畏懼,連這樣的心思也敢起,是她沒聽過皇爺殺人如麻的名聲!
青松苦笑道:“咱們家屋子窄,我瞧你住着也委屈,可我如今能做事情,靠山又強,再過不了十年,升官穩穩當當,到時候啥沒有?爲着一院屋子就得罪王府,我該多糊塗!”
月娘也道:“你這想頭沒錯,再說京裏屋子多半這樣,我倒沒覺得多委屈,爹娘住不慣是實情,好在大姐肯出個别院接他們去奉養,二老也不用跟着我們受委屈。”
青松點點頭:“我也想孝敬他們,可家裏就這模樣,倒不如讓大姐接去的好。”
小夫妻兩個親親熱熱回家,沒爹娘在旁聽壁腳,朱氏擔憂不已的敦倫其實相當和諧,月娘依偎在青松懷裏,撫着肚子想,這一二年也沒甚可花錢處,左右周轉得開,倒不如真個生個孩兒。
第二日青松夫妻來接李篾匠并朱氏回家,朱氏才見識過信王府軒敞,一進青松這院子就覺逼仄得不行,益發心疼起兒子來。
過後沒兩日,信王府收拾出個在附近的大院子,請兩位搬去小住,朱氏未免又給青松使眼色:“你趁這會子跟我們一道搬去!”
等他們走了,要是青松還住着,信王府也不好意思把舅爺攆出來不是?
青松道:“我這裏住得好好的,非但我不去住,就連月娘也不去,每日等我下值,我帶月娘伺候爹娘去,左右離得也不遠,住還是在自家住。”
朱氏說不動青松,就罵李篾匠:“我好好的兒子,倒跟你學了個死腦筋!”
李篾匠笑道:“青松心思正,這才是有福氣的人哩,老太婆你少搗亂,仔細回頭大妞教訓你。”
百合對朱氏威懾力也尋常,後頭朱氏到底在百合跟前拐彎抹角地說起這事,百合冷笑道:“我當初給老宋家做兒媳婦時,你讓我往娘家扒拉東西,我都不給,如今給信王府做兒媳,你又來算計我!”
朱氏微微出汗:“我這哪是算計你哩?你這樣金貴,你兄弟連個好屋子也沒有,叫别人瞧見也不像,你也沒臉面不是?”
“我兄弟靠自個兒功勞過日子,我爲啥沒臉面?要是我兄弟隻曉得混吃等死,靠我這個大姐坐吃山空,我才真的沒臉面哩!”
百合拒得堅決,朱氏氣道:“你個沒良心的,連我面子也不看。”
百合道:“娘,往後你再敢說讓我從信王府往娘家扒拉東西的話,我也不與你置氣,我使人打青松去,你說一回,我打一回。”
朱氏簡直沒法相信自個兒的耳朵,顫聲道:“那可是你兄弟!”
“隻看娘疼不疼我兄弟罷。”百合尋思,往常在鄉下,朱氏愛咋折騰都行,左右是她娘,不折騰出大事情來,她就得養着朱氏。居家過日子,沒必要搞得六親不認。
但如今在京城,休說信王府世子妃當家,就是她李百合當家,也不敢拿着皇家産業補貼娘家,更沒有補貼的由頭。
朱氏真個混賴起來,百合是不怕的,左右有宋好年護着,可要是失去信王府庇護,青松那點子前程,要不了幾日就能毀得一幹二淨。
朱氏還嘟囔:“你咋那樣狠心,我就不信你當真下得去手。”
百合故意吓唬朱氏:“我下不去手,還有大年哩,他說句話,有的是人替他教訓青松。我再疼青松,他也隻是我兄弟,你才是親娘,你倒是好好想想,一句話一頓打值不值。”
百合好些年不曾發威,朱氏還當百合性子柔和起來,誰知這人外表和氣似一團棉花,内裏還藏着針,抽冷子亮出來,紮得朱氏心口抽疼。
比起屋子,朱氏到底心疼青松身子,隻得死了這條心。反正她有住處,信王府派了廚子丫鬟伺候,每日青松帶着月娘來時,她便變着法兒要吃食給兒子補身子,心說大妞總不會連這個都管。
虧得老太太沒啥見識,龍肝鳳髓沒聽過,海參鮑魚也沒見過,就是一個勁兒地要好菜,也不過要些尋常菜蔬,信王府上也沒當回事,總不能委屈親家老太太,她既要菜要湯,隻管供應着就是。